鲁国历,圣宗三十六年初冬,北方幽州燕山一带,这里远离中原,虽然刚刚入冬,但是北风凛冽,吹在脸上的感觉如同千万把刀子刮过。这里的居民富裕一些的,都是裹着厚厚的狐裘、貂绒,至于山林里的猎户,更是全副武装,头戴狗皮帽子,身披熊皮袄子,脚穿过膝的獾子皮做的内部蓄满羊毛的大靴子,显得笨重不堪。
这里落雪也较之南方早很多。现在已经是雪深数尺,除了寥寥几处所在有被踩踏出来的路,其他大部分地方是被雪完全覆盖的,完全不知道深浅。饶是北方人身形较南方人高出许多,一脚下去,浅的地方也会没过膝盖,深一些的,甚至会没及腰身,若是孩童来此,一个不小心就会掉进雪窟窿里,因此,一到冬天,这里人迹罕至。
柳河村,是坐落于燕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隶属于柳阳镇,但距离镇子中心还是有数十里的路程,夏天的时候倒是无所谓,但这个季节,往返一趟还是需要很长时间的。
村子里住户不多,都是一些世世代代打猎为生的猎户。他们一年四季靠打猎获取的兽皮、兽骨等东西到镇上贩卖或是换取其他物资。
这天,似乎是又要下雪,天昏昏沉沉的。村子最北面的一户看起来较为破败的小院子里,一个身形佝偻,面色憔悴,目光也有些浑浊,衣衫朴素打着补丁却十分干净的妇人正蹲在院子里吃力地挥动着一把崩了口、锈迹斑斑的旧斧子在劈柴。劈了一会儿之后,一块一块地放在土篮子里摆放整齐,步履蹒跚地送进屋子里,填进灶坑中,可以借着昏暗的光线看到,灶台上似乎在煮着什么东西。
妇人擦了擦汗,并且将手洗干净,拿了一条虽然旧,却同样很干净的毛巾在温水中浸湿后朝里屋走去。
屋子里光线更差,要不是单薄的小桌子上还有一盏油灯的火焰努力地跳动着,用伸手不见五指形容都不为过。
桌子旁边是具有北方特色的土炕,炕琴也是纤尘不染,但仍是老旧得不成样子了。
炕上中间的位置躺着一个看起来十分瘦弱面色苍白的少年,若不是胸口有着微微的起伏,都会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妇人坐到炕沿上,拿起温热的毛巾,在少年的脸上轻柔地擦拭着。原本浑浊的目光此时却露出了无限的慈爱,不过若是仔细看,还能看出隐藏在其后的凄苦之色。
她擦完了少年的脸,又开始擦拭手脚,同时口中不停低声轻语着,似是对炕上的少年,又似乎是自言自语,声音极其微弱。
擦拭结束后,妇人走向厨房,片刻后,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稀饭——说是稀饭,不如说是米汤,里面根本没有多少米粒。
她先是将碗放在炕沿上,随后挑了挑快要熄灭的灯捻子,这才再次回到少年的身边,从炕琴里面顺手拽出一个高一些的枕头垫在少年的脖颈上,而后将他的身子抬高,向上拖,直到与自己的肩膀平齐,而后就看她将少年的头靠在级的肩膀上,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勺子舀起米汤,在嘴边吹了一会儿,试了一下温度,才轻轻地喂给那个少年。
喂完了粥,少妇再次将他放置平躺状态,用被子盖好,端起碗准备送回厨房。
“娘……”
哗啦!
少年的声音同样十分微弱,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但听在那妇人的耳中就如同炸雷一般,猛地停在了当地,紧接着身子颤抖,碗再也端不住,摔在地上,碎成数块。
妇人并没有失控地扑上去大哭一通,而是缓缓转身,回坐到少年的身边,双手握住他的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同时嘴角略微颤了一下,像是在确认什么,柔声道:“少昂?”
“娘……”
这一次,少年的声音稍大了一些,虽然依旧细若蚊鸣,但妇人已经确认,昏迷了两个月的儿子终于醒了!
她的嘴角和眼睛开始挑起美丽的弧度,干涸了不知道多久的眼窝再次湿润起来。
她清楚地记得,两个月前的那天,邻居刘大嫂把她喊出去,她跟随着走到燕山下之后,看到自己的儿子浑身血迹,瘫软在地,任凭她如何哭天抢地,如何撕心裂肺地呼唤,自己唯一的儿子就是静静地躺着,没有任何动静。围观人中还有一个老郎中,告诉她,她的儿子已经失去了生命的迹象,村里的人也都劝她节哀。
她并没有理会这些人。哭了一会后,流着泪,一步一趔趄地将自己的儿子背回家。
开始的时候,村里人并没有什么疑惑,认为她可能是要等到第三天再将儿子下葬。
可是事情越来越让人觉得不对劲,她将儿子带回去后,先是将儿子的全身清洗了一遍,而后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放在炕上,每天帮他擦拭,而且还喂他喝水喝粥,哪怕是根本就喂不进去,她似乎并不妥协。
很多邻居也都常来劝慰,结果这妇人要么不理会,要么就全都给骂了出去,渐渐地,也就没有人再去找不自在了。不过议论声还常常会有,并且再次看见她的目光多了一些复杂,有同情,有怜悯,有厌恶,也有猥琐的……
“隔壁荆家的媳妇莫不是疯了吧?”
“我看像。孩子出生不久就死了丈夫,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这么大,孩子也死了,换了谁也受不了吧?”
“模样挺好的小媳妇,也挺勤劳的,可惜啊!就这么疯了……”
“要我说,咱们还是搬走吧,这女的克夫又克子,八成是扫把星转世,我还想多活两年呢!”
“嗯,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就这样,没过多久,邻居们就都搬走了。
而妇人对此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情绪,或者说,她自从把儿子从燕山背回来那天开始,就日复一日地重复同样的事情。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她照顾到第七天的时候,她发现,儿子居然开始有了呼吸!但是任凭她如何呼唤,儿子依旧不醒。
她又一次哭了。
不过这次,她没有哭太久,她觉得自己有了奔头儿,喂给儿子水和粥的时候,也不像从前那样都洒出来,她坚信,总有一天,儿子会醒来。
少年名叫荆少昂,是土生土长的柳河村人,不过从他记事起,就没见过自己的父亲,每每问起母亲这个问题,母亲只是默默哭泣,五六岁的时候,母亲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一名了不起的猎户,而且为人特别善良淳朴,在村子里人缘很好,每次一到大型围猎的时候,大家都会邀请自己的父亲一同前往。
只不过有一次围猎的时候出现了意外,父亲死了,母亲说的不是很清楚,就是说好像是走到了禁地,被特别凶猛的野兽围攻,强撑着一口气跑回村子,但是伤势实在太重,不治身亡。
父亲的坟就埋在燕山山脚下,每年母亲都会带着荆少昂去祭拜。
两个月前,荆少昂在村里无聊,便打算随便走走,鬼使神差地来到燕山山脚下父亲的坟前,荆少昂便习惯性地拜了一番。
而后看天色还早,就在周围转悠,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猎杀的野兽。
傍晚时分,荆少昂清点着自己的战利品,满意地笑了。就在他准备下山的时候,突然间感觉背部像是被什么钝器猛砸了一下,那感觉就像是有人举着千钧巨石向他投掷。
一瞬间,荆少昂感觉整个脏腑猛烈震荡,甚至感觉得到五脏六腑在寸寸碎裂,整个人腾空而起,直接飞落到了山脚,而在那过程中,他就没了任何知觉。
没错,真正的荆少昂已经死了,在两个月前,他被邻居发现之前就已经气绝身亡。现在的这个人,虽然有着荆少昂的皮囊,甚至拥有他的记忆。但是这个人,可以说本质上已经不完全是荆少昂了。
荆少昂在第七天恢复生命迹象,直到今天才苏醒,并不是因为他不想醒来,而是他体内那个新的灵魂需要完全适应这个躯体,同时,在北方,头七是人的回魂夜,也就是说,那个时候,荆少昂的一个肉体中存在着两个独立的灵魂,为了躯体的占有权而战斗!
只可惜,荆少昂原本的灵魂太过脆弱,根本就不是那个新灵魂的对手。在他轻而易举地夺取了身体控制权之后,就准备适应。不过就在这个时候,荆少昂的残魂却和这个新的灵魂融合了!随后,大量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进了新灵魂之中,让他痛不欲生。
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他终于恢复了一丝意识,这也要感谢荆少昂的母亲每天无微不至地呵护,否则,即便灵魂再怎么强大,没有完整的肉身,一样是个孤魂野鬼,或者说,强大一些的孤魂野鬼。
荆少昂的母亲可不知道这些,看见儿子醒了,以为是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自然是十分高兴,但又怕惊扰到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