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熬到了能走动的那一日,我抱着夜儿,去梨花溶月看了宇哥。可一见宇哥的情形,我便知道,他如今是没法子跟我走一起走了。
但我实在不能再等下去了,我只能一个人去潜州了。
宇哥仍旧是只能躺在床上,面色也仍旧是黄白难看,时隔数日不见,他看上去越发瘦削得两腮都凹陷了,格外显出一双大眼睛,从“绿竹君”变成了个“螳螂公子”。他骤然一见我进来,那双大眼睛立时便带了笑意、现了灵光,全不管和脸上的憔悴病容甚不搭调。
宇哥一眼就看见我额上还有结痂的伤处,问我是怎么摔伤的。我料想也不会有人会好心告诉他我又遭了大师哥的毒打,便随口说了句:“前几日追夜儿,撞在门框上磕的。”
他竟然就信了,咧嘴笑道:“你倒是小心些啊,老是那么个观前不顾后的毛病,铁头功不是你那么练的。”
我慢慢走到他床边,将夜儿轻轻放在他身旁。这夜儿警觉非常,只顾了睁着一双碧绿的大眼睛左右逡巡,黑乎乎的小鼻子不住地四下里闻来嗅去。
宇哥伸手过来要拉我的左手,我轻轻避开,将右手递在他手中。他却已然看见了我左手掌心上未褪的血痂,皱着眉问我这可是又挨了大师哥的戒尺,怎的打得这样重?又切切问我伤处还疼不疼。
我心中酸楚,却不想让他担心挂怀,便笑道:“早没甚妨碍了。你还不晓得我这木鱼身子木鱼命的,敲敲打打六七年下来,早给大师哥打习惯了。当时破了皮肉,疼得不成,过后倒也不觉得如何。”
他见我说得轻松,渐渐舒展了眉头,轻轻捏了捏我的手,也笑道:“你这几日权且忍耐着老实些,只等我再过几日便可起身,到时候凡事都有我,纵是犯了事也能让你少受些苦。”他见我点头,脸上笑容越发灿烂,“对了,那日赵飞说起镇上唱戏,我就想着跟你说,你这几日千万忍耐些,莫要给大师哥拿了不是,待我好些,我陪你咱们俩一块儿溜出去看戏买糖吃,这种过路戏班子不看也罢,我觉着端张天师诞的戏还不及中元节的鬼戏好看呢……”
听着他这絮絮叨叨的闲话,若是以前,这些寻常的体己话会教我心暖,可如今,却只引得我心里越发的酸涩难过。
他心里想着的还似乎是天长地久地呆在这山上,只寻思着如何和我一道玩耍之时避开大师哥便是了。可我此时想的,却是要离开这山上再也不回来。从此一别,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面的一日。他在山上好歹还有赵飞那等狐群狗党,还有什么红颜知己,我却只有我自己,前路茫茫,前途未卜,寻一个不知是人是鬼的娘亲,寻一个素未谋面、可能是我爹爹的杨朝客。
我只怕再想便会流下泪来,只好强打精神笑道:“宇哥,你记不记得当年师父刚刚带你来到道观的时候,我嫌弃你手脏,死活不肯和你一起玩,就跑到荒草里倒了半截子的石碑下边藏起来。你四处寻我不见,就扯着脖子喊:‘风儿,你再不出来我走了啊,我走了可就剩下你一个人了,一个人有什么好玩的?我刚教你‘拔老根’你自己一个人可玩不成。’我当时本来不想搭理你,可一想起我刚刚寻到的那根最最粗韧的杨树叶梗子,又实在觉得可惜,只好跑出来说‘不许走’,结果你当时还拿腔作势地说要不理我,后来还是我求你,你才说:‘那好吧,我就先就陪着你玩儿好了,可如果你以后又自己跑掉,咱俩的情分就掰了。’后来自从咱们到了这里,倒一直再没有玩过拔老根。”
“你要是现在能找来能拔老根的杨树叶梗子,我现在就能陪你玩。”宇哥拉着我的手,嘻嘻笑个不住,“你还有脸说那时候是你求我?是谁拿着根棍子把我逼到井台边?逼着我打水洗手洗了快半个时辰,你竟然还嫌我手指甲缝里有黑泥,跺着脚叫唤“我不跟脏孩子玩”,最后把我的手都泡肿了。”
想起当日,我也觉得好笑,心里的难过好了些:“呸!我是拿了根棍子,可我也没真打你啊,你可是实打实地嘲笑我来着。我一向睡觉的时候都在师父怀里的,你就刮着脸皮笑我:‘这么大了还跟个奶娃子似的也不嫌丢人。’还有,你跟我吵架的时候,有没有追在我屁股后面大喊‘兔子胆儿小心眼儿,炮仗脾气奶娃子脸儿’?我气坏了才跑去跟师父告状,结果师父就说以后不让我睡他怀里,害得我哭了好几天。”想起一心观,越发觉得那时候的日子才是最好的,可惜,一心观毁了,老师父也不见了……
宇哥却笑得更是欢畅:“我的小祖宗,有几个能受得了你一夜一夜地哭个没完没了?才过了两天师父还不是就心软了?照旧是抱着你。倒是你记了仇,死活都不让我再跟你睡一处,非要把我赶到露天的西配殿那边去睡不可。幸亏师父又是哄你又是劝你,还让我跟你赔不是,说不许我再喊你‘兔子胆儿’,好说歹说了半日你才松口儿。我当时心里就想:以后有了个这么个根本不讲理的弟弟可有的头疼了,找个机会我非狠狠揍他一顿不成。”
想起这些差不多都快忘记了的陈年旧事,我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若真最终还是无处可去,我就回到一心观那里,虽说是被雷火烧了,可终究还是我最想回去的地方。”
宇哥劝我道:“风儿,你今日这是怎么了?其实大师哥不过就是太过古板,对你倒也没甚恶意,这回还替你挨了打,若是你为了他打你这几戒尺就生出这么重的心思,我倒觉着没甚必要。”
他还待要继续说下去,我忽然觉得心口里又闷疼起来,而且越来越疼,只怕自己又要吐血,赶忙起身道:“好了好了,懒得听你教训,我先回去了。”说罢也不待他回应,已然挣开他的手,朝门口走去。
听得背后宇哥急道:“风儿,好好儿的你怎么又恼了?”
我几乎已经跑出门,急急回身说了句:“谁恼了?我是忽然想起来有功课还没做,得赶紧回去补上,要不给大师哥发现了我又要倒霉了。夜儿留在你这里,你可得替我照顾好了,它最近能四处走动些就到处乱跑,总要我四处找它。”
宇哥这才眉间一松,咧嘴朝我笑了笑,拱手应了声:“得令!”
那一刹那,我在那眉目之间看到了晴空万里,山高水阔,骄阳皓月,乾坤朗朗。
我想,我会记下他这一笑,一直都不忘记。因为真的很好看。
幸亏走得及时,才将将走出梨花溶月院门不过十步,胸口间先是撕裂般地一阵剧痛,之后便是又闷又涨,直到呕出一口鲜血,我方觉得反而好过了许多。想来若是给宇哥看到这等情形,难保他不大惊小怪地咋呼起来。如今我要悄悄离了这里,倒是少生些事端的好。
刚刚走到锁风轩屋门口,鬼使神差地我竟没有推门进屋,而是转而又走去通往棋窗茶绿的角门。心下只是想去再看一眼大师哥院中的那棵海棠就回来,却正看见师父走进院来。
我看着师父,心底深处隐隐生出一丝不该有的指望:我想,不需他对我像当初入门前两年的光景,也许只要他对我和颜笑一点,叫一声我的名字,也许,我就可以不走。
可他走过的时候,只是朝我这边冷冷看了一眼,见我施礼叫“师父”,也不过淡淡“嗯”了一声,便径直往大师哥屋中去了。
我扶着冷硬的山子石,低头看见几颗水珠滴落在自己脚前的草叶上摔碎,随即便纷纷滑落不见了。
离开山庄的前一夜,从定更天时分起就下起了小雨,一直到五更天方止。这沥沥滴滴的雨声虽然不大,却扰得我全然无法入眠,一夜辗转反侧。
害得我没能入梦见到我娘。
第二日天还没亮,我就已经爬起身来。昨日已然偷偷打好一个小小的包裹,里面只有我悄悄预备下的一包干粮。
师父给我的东西,除了身上这一身衣裳,我半点也不带走。
带走了,就难免要舍不得。
临出门,又有些不舍地看了一眼墙上那柄“含光”长剑,想起当日师父将它送给我之时,我高兴得只朝师父草草道了声谢,转身就跑,一路上拿了这剑逢人便给他瞧,还得意洋洋告诉每个人,师父答应了要亲自教我,满心都是欢喜。却不想,师父再见到我的时候,就已然是如今这副态度。
天只蒙蒙有些泛出微光,我站在九离山庄的门口,回身又望了一眼。
这里和我七年前来的时候并不相同,那时候天气已是深秋,而如今却还正值季夏,葱茏扶疏的花木之间轩亭如画,偏偏昨夜细雨缠绵,今早全无半点暑气,尤其神清气爽。可在我看来,最大的不同并不是季节抑或景物,而是那时是我们一行六人欢喜来归,此时却是只有我孤零零一人黯然离去。还有,就是那时候我以为我会一直留在这里,就像之前我从未想过一心观会被雷火烧毁一样,而此时,我却是打定了主意要逃离此处,再不回来。
既然是打定了主意再不回来,那些欠了我的,我自然是要一一收回来的,否则,如何对得起我自己吃的这许多苦头,受的这许多委屈?
若是我自己不为自己讨回这个公道,还有谁能替我讨回这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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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正杰此刻只恨不得自己亲手捉了风儿回来!
在自己房中来回踱步了十几个来回,犹是平定不下心神。走入后园,怒气冲冲一把推开秋水月明阁的雕花木门,秦正杰望着空荡荡的阴暗屋中,透过窗棂斜斜散入的几丝几缕夕阳余辉,屋中仍旧飘着久无人居的尘土朽木气味,终于才让心头一股怒火都顷刻间化作了无限颓然。
坐在桌旁,垂头双手扶额,只觉得此时就算是芳伊在自己眼前,自己只怕也只能是哑口无言。
好一阵子,长长一声叹息。
又好一阵子,只在心里又长叹一声:“芳伊,芳伊!这就是你的宝贝女儿!可让我怎么对她才好!”
自从风儿和暮宇吵架,这孩子竟然突然就出手伤人,用簪刃几乎伤了暮宇的性命,下手之狠毒,教秦正杰实在心惊。好在逸阳许诺要仔细约束风儿,想着逸阳向来可靠,秦正杰总算给自己找到一个放过风儿的理由。可哪里料想之后不过十几日,接二连三的找上门的全是风儿惹出来的事情。
先是逸阳给风儿气得两回迸裂了旧伤,第二回逸阳竟然连伤带气昏了过去。看着眼前跟了自己整整十二年、一贯矜贵持重的爱徒形容憔悴神情狼狈,不由得秦正杰又是心疼又是恼火。
逸阳才刚刚好些,又忽然听说风儿不见了踪影,师徒们找遍了山庄和左近周围寻不到她的踪影。正急得没奈何,却不想又给暮宇听说了这消息,也不顾了自己心口的重伤,死活也非得要去寻风儿,将梨花溶月里闹了个不可开交。
好容易刚刚安抚了暮宇,秦正杰回到屋中还不曾落座,又有人来说有栖霞村的村民背来一个被扭断了胳膊的孩子,来到山上告一个黑衣女娃子的状。还不及打发走这一个,接二连三便又有七、八家村民也纷纷来告状,有栖霞村的,还有抱石村的,都是家中孩子不是被打折了胳膊断了腿的,便是被打破了头伤了颜面的。再后来,抱石村的蒋老头和他侄儿抬着一身是血、连脸上都是鞭伤的蒋元宝来,元宝已然说不出话来,蒋老头拿着一条满是血污的荆麻鞭子哭得几乎背过气去:“……房子……房子也给烧了……这是作的什么孽啊……”。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以为我愿意去流浪漂泊么?
你可知只消你一个微笑,我就有留下的理由么?
可惜,你连一个微笑都不肯给。
最后也仍是不肯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