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后,婧澄便入驻兰苑,在泰兰仙人的保护下,自不用担心被外人觉察出她的身份,但她的美名还是被传扬出去,作为女人她长得委实漂亮,以至于想要一睹芳容的人总是络绎不绝地往兰苑跑,连从不读书的军部大兵们都吆五喝六地来兰苑闲逛,但自从被上将军芙蓉堵过一次门后,踏向兰苑门槛的脚步便少了许多。
如今的婧澄一门心思全放在阿隋身上,狩猎大典这样邪恶的仪式早该被根除,一想到族人们在人类的屠刀下哀嚎惨叫,她的身体便止不住地发抖,幸好有阿隋,他是人类帝国未来的继承人,既然他承诺会处理好这件事,那便放宽心等着就是,她如是坚信着。
不知不觉间,婧澄散步到后庭中,一眼瞥见跪倒在场中的男人,还是那般邋遢,像个乞丐似的。
当时她只道是个平常的下午,百无聊赖地走过去与他说话:“喂,你还要跪在这里多久呀?”
张清明抬起布满脏污的干燥脸庞,神清漠然地望着她:“仙人一日不收我,便一日不起。”
“可我看你不吃不喝的,坚持到今日,你竟也抗得过来?”
“渴了喝雨,饿了饮风,过得。”
婧澄半蹲下来靠近他:“我听说,泰兰仙人说你心不干净,可我怎么看你都是一个普通人呀,你心怎么不干净了?与我说说呗。”
张清明低头沉思,似乎在决定要不要回答她,片刻后,才淡淡道:“自小在战场上,杀的兽多,人也多,早就被血淋脏了,不干净,正常。”
婧澄眯着眼撅起嘴,哼道:“哦,原来是个杀人犯啊。”
“我不是!”他恶狠狠地甩脸,故意压低嗓音,将声线冷了下来:“我不是杀人犯,我是为国卖力的军人。”
“那不背着罪债,有什么区别?”
被她问扼住了,张清明便撇过头不再与她言语。
见他对自己没好气,婧澄起身离开,往前堂的书院去,那儿有许多愿意和她聊天的学生,大部分都只顾着脸红害臊,说话嘟嘟囔囔地,可爱得紧。
又过几日,天气逐渐干燥起来,烈日当头,整个皇京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燃的热汽腾腾,视线里也变得模糊起来,坐在长廊上吃着兰花根的婧澄,忽然想到张清明那傻小子,连续好几天未曾下过雨,也不知道渴死没,趁着无聊便过去看看。
一见不得了,这人已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她蹙起秀美走过去蹲下,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喂,你没死吧?”
张清明忽然跪坐起来,目光惊恐地看向她:“你...”
“呼!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死了呢。”说着从手掌边掏出一朵荷叶,上面包着一滩水:“喏,给你喝,别渴死啦,到时候还得麻烦别人给你收尸。”
张清明也不拒绝,双掌拖着荷叶,猛灌入口中,溢出的清水打湿他的下颌与胸襟,然后用眼神对婧澄表示谢意,复又不发一言地跪着,婧澄将荷叶收回来,抿嘴浅笑:“我问你哟,如果泰兰仙人一辈子不收你当徒弟,你就一辈子跪在这儿吗?”
“那是自然。”好像这种折磨对他来说只是稀松平常的一件事,无甚稀奇的。
蹲在地上的婧澄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拳托着腮帮子,因而言语变得口齿不清:“呜,做人都这么难的吗?哎,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想当泰兰仙人的徒弟,你回答我,我下次还给你带水喝,好不好?”
张清明侧头看她那副娇憨样,也不知在思索什么,一张黢黑的脸庞上看不出表情,答道:“我要成为兰苑弟子,才能进入贵族阶层。”
婧澄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哦了一声:“原来如此啊。”但很显然,张清明看得出来她还是不懂其中因果,于是仔细解释道:“在皇京,普通平民想要当贵族,要么在狩猎大典上建功,要么成为兰苑弟子,而拥有军籍的兰苑弟子,就可以进入贵族候选。”
见她还是一脸不解其意,他慢慢道:“我祖辈都是军籍,可一直是平民阶层,我如果想要当贵族,就必须成为兰苑弟子,皇室喜欢有才能又向他们效忠的人,这是他们的潜规则。”
婧澄这才弄懂其中缘由,于是问道:“那你为什么不选择前一个,在狩猎大典上杀兽族,以此来获得加入贵族的机会呢?”
“现在很难找到兽族的踪迹,如果有发现残存的兽族,贵族们早就抢先一步去了,平民们根本没机会,而且...”
“而且什么?”
“我不想再继续这样的生活了。”
对话到此为止,不管她如何问,张清明也不再开口回答。
后来张清明还是日复一日地跪在门前,婧澄总算了解泰兰仙人说他的心不干净,原来他想要加入兰苑,却不是为求学,只为那所谓的潜规则,意图成为贵族摆脱平民身份的桎梏,可初衷就是恶臭,结果必然腐烂。
婧澄一直在思索他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什么叫“不想再继续这样的生活”,是不想继续迫害兽族,还是不想继续当平民,或许,二者皆而有之罢。
又过几日,婧澄给他送水来,这回的荷叶里包的水更多,等他牛饮完后,她学着劝诫他:“你走吧,这儿不适合你,怀着这样的心思加入进来,泰兰仙人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你。”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你还有别的机会。”
张清明望着她:“你要让我继续去杀兽族吗?”
婧澄沉默半晌,心想怎么可能让你去残害自己的同胞...
但明知他这样跪着,到死或许泰兰都不会收他为弟子,却听张清明问道:“你的同胞也并不希望如此吧。”
婧澄惊讶地望着他,问:“你...你知道了?”
张清明还是那副平淡面孔:“这句话之前我不知道。”
“你诈我?”
“之前我从未见过长得和我们人类一模一样的兽族,但你值得怀疑,因为你长得实在太漂亮了,人类不该有你这样的美貌,他们是散发腐烂味道的蠕虫,而你...你和我见过的人类不一样,所以才会怀疑你。”
“那...那你会告发我吗?”
张清明摇摇头:“我说过了,我要远离那种生活,我已经累够了。”
婧澄似乎下定决心,难得脸色肃穆的规劝:“谢谢你,为此我必须得劝告你,其实我很早就看出来了,事到如今你已经不是在为求学而来,也不是为所谓的潜规则来,你是来折磨自己的,其实你是想死,对吗?”
张清明瞳孔骤聚,听她继续说:“我不知你之前过着怎样的生活,但我知道你一定很痛苦,你犯下过许多错,心中充满对未来的恐惧,一直都不知怎样面对自己,于是你跑来这里,以这种肤浅的借口来折磨自己,或许你会反思自己的过错,越想越觉得,干脆一死了之,对吗?”
张清明低下头,阳光找不到的地方挂满阴霾,那是一种被戳穿的表情。
“走吧,离开这里,坦然面对自己的错误,去赎罪吧。”
张清明晃晃悠悠地起身了,他跪在书苑半年,早已忘记站着的滋味,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像条狗一样步履蹒跚地离开,一路上书苑的弟子们看见他,个个哗然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