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了。
陆飞与葵子两人坐在一家露天酒吧间。
屁股下的白色塑料椅带着股土豆味。
桌子上摆了两杯甜饮料。
全是葵子给自己点的。
周边油桶里燃着火光，三五人成群聚在桶边。
有歌手在弹唱莫名其妙的音乐。
借着火光，陆飞打量眼前的少女。
她戴着一顶绣着花瓣标志的棒球帽，左右耳皆无耳钉，耳朵的形状很小巧，配上耳鬓间的发丝，显得清爽而柔美。
她上身穿着宽大的灰色连帽卫衣，袖口处已经磨损到脱线了，为了防止再脱线，线头处被烧焦了，卫衣正面原本没有图案，被她用红水笔惟妙惟肖地画出了一根中指，又在中指的指尖处套了一个空握的拳头。
从中指上引出来一个箭头，写着“me”，又从空握的拳头上引出来一个箭头，写着“sky”。
她的手掌以及手指，上面遍布着各种符号的纹身，密密麻麻，及其惹眼。
她的气色很不好，五官虽然标致，眉眼中却有股凶戾，整体不能说丑，也绝不能说漂亮，说耐看可以，甚至看久了还会产生一种非主流般的欣赏。
两人相互打量着。
还是葵子先开口道，“为什么来地面？”
陆飞没好气道，“与你无关。”
“还在生我的气？”
陆飞平静道，“如果你把我叫到这里来，是想为刚刚在车上的事道歉，那大可不必，我还有事要做，就不在这里耽搁了。”
话毕，陆飞起身离开。
身后传来葵子的声音，“告诉我又有什么关系？说不定我可以帮到你呢。”
陆飞停住脚步，站在原地权衡一番，然后折返回来，对葵子道，“这是你提出来要帮我的。”
葵子笑嘻嘻道，“对，是我提出来的。”
陆飞点点头，“那好，我有两件事。”
“第一，我想找人替我杀一个人。”
“第二，我想了解一下奴隶相关的事。”
葵子笑容收敛起来，“你要杀的人，是不是天上人？”
陆飞点点头，“我老婆。”
“别闹了，天上人的非正常死亡，你知道会引起多大后果吗，没有人敢接的，你要是和你老婆有什么矛盾，离婚不就好了，何必要杀她呢？”
“我不想和她住在一起了，但是房子又是她的，我想雇凶把她杀死，然后继承房子。”
葵子却是不想再谈这事了，她转移话题道，“你还想了解与奴隶有关的事？”
陆飞点头，“对。”
“你想了解哪方面？”
“所有。”
葵子愣住了，“所有？你连一点了解都没有？”
“没有。”
“我的天啊，你没上过学吗，活到现在，竟然对这种常识还一无所知，你们天上人都是些什么傻比啊。”
“滚你吗的，你才是傻比。”
“行行行，那我问你，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说着，葵子将双手伸到陆飞面前。
陆飞端详了一下，指着她的指尖问道，“你说的是这个吗？”
葵子的指甲呈现出来一个拱桥般的钩形，尖端有微微的回翘，但是并不锋利，应该是被她给磨平了。
“对，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灰指甲。”
“......”
葵子发誓，这一生，想把一个人的头拧下来的冲动，她有过很多次，但从没有哪一次像这一刻那么强烈，那么想付诸行动。
拧头的诱惑。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眼睛有毛病，是脑子有毛病，还是眼睛和脑子都有毛病，但我知道，你的嘴一定有毛病，说话跟放屁一样，能气死个人。”
陆飞不服气道，“不是灰指甲，那你说是什么嘛。”
“这是虎爪！老虎的爪子！”
“你在逗我？你为什么会长老虎的爪子？你对老虎做过什么？”
葵子强忍住扶额的冲动，耐着性子道，“我什么都没对老虎做过，我的指甲这是天生的，因为我的基因里掺杂了老虎的基因。”
闻言，陆飞大惊之下，甚至都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怪声道，“有老虎基因？什么意思？你爸对母老虎做了什么？”
“我！爸！什！么！都！没！做！”
“那就是你妈咯？”
“......”
葵子已经忍耐到极限了。
她豁地站起来，从后腰掏出一把手枪，举枪朝天，“我再和你说最后一遍，我没对老虎做过什么，我爸也没对老虎做过什么，我妈也没对老虎做什么，我们全家所有人都没对老虎做过什么，你不要再在我面前提什么老虎！更不要再提我爸我妈！我不想听你胡说八道！”
说完，对天鸣枪三声。
“......”
不是你爸妈，那肯定就是你爷爷。
不过陆飞没敢再说出口就是了，真理，还是要给予尊重的。
两人又坐回去。
陆飞沉吟片刻，等她消了消气，才道，“你为什么要让我看你的指甲，我想了解的是奴隶相关的消息，这和你有老虎基因，长了老虎灰指甲，有什么关系吗？”
“有，凡是掺有动物基因的非纯种人类，在法律上都属于奴隶，不享有人的权利。”
陆飞伸出手指着葵子，惊疑不定道，“你是说...”
“没错，我就是奴隶。”
闻言，陆飞皱着眉喃喃道，“掺有动物基因就是奴隶......可是，人类为什么会掺有动物基因呢？就算有些猛人想做什么虎豹骑，不是还有生殖隔离吗？”
葵子解答道，“很简单啊，因为非纯种人类是高尖端生物实验室里基因工程的产物。
“生殖隔离是可以用技术打破的嘛！”
陆飞沉默了，他先消化了一会这句话包含的冲击——用人类的遗传物质进行基因杂交并成功培育出生命，这种事简直骇人听闻！
过了一会，等陆飞接受了这个设定，他才接着问道，“所以他们为什么要将人与兽的基因杂交？”
葵子调皮地笑了笑，“你猜。”
面对这种沉重的话题，她竟然还笑得出来，这股麻木乐观，陆飞也被惹得感染上了，摇头笑道，“我猜不出来。”
“你不猜我就不告诉你。”
陆飞没办法，试着猜道，“为了动物器官的某些医用价值？”
“错了。”
“那是为什么？”
“你再猜。”
“为了作为生物兵器使用？”
“错了。”
“为了增加社会劳动力？”
“错了。”
“这也错，那也错，我不猜了，你快告诉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草。”
“......”
陆飞整个人直接傻掉了，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少女没有管他，自顾自科普道，“不可思议吗？那些站在顶层的大人物们，正常的人类女性已经不能满足他们的需要了，他们渴求新的刺激，于是，为了满足自身畸形而膨胀的欲望，他们便将各自名下的生物实验室联合起来，共同开发了这个项目——人外娘计划。”
“计划非常成功，他们收获了非常完美的成果，每天，工厂的流水线上都会生产出成千上万的新胎儿，他们被泡在培养皿里用激素加速发育，几个月后卖到众多大人物手上，供他们赏玩。”
“这群人外娘，她们从诞生的过程再到生长发育的环境，都是存在极大先天缺陷的，因此她们的寿命极短，最长不过三年，而事实上，没有人能活过三年，往往几个月，她们就因过度损坏而报废了，然后被当成垃圾处理。”
“你不知道吗？你们天上人住的地方，每一栋高楼的楼顶，都是默认的奴隶垃圾场，所有报废的奴隶，都会扔在那里，再由市政处理，你们天上人真天真，扔在最高的地方，扔在公众看不见，自己也看不见的地方就以为不存在，简直可笑，扔在最高处正好，那样我们奴隶流下的鲜血，才会覆盖这整座城市。”
陆飞眼前浮现出昨天乘坐空铁时，见到的那一幕。
葵子顿了顿道，“初代人外娘是纯粹被当成私人物品，消耗品，玩具而存在。”
“她们的地位是低于宠物的。”
“那段时光，是大人物们最自由的时候。”
“可惜，这件事曝光以后，在社会上引发巨大反响，人群激愤，认为这亵渎了人权，哪怕那群大人物，也无法反抗整个社会的意志。”
“于是生产线被停工了，不允许再生产这些生物，可事实上，人外娘已经形成了非常可观的利益链条，其产出利润不允许它被关停，所以，直到今天，仍有生产线在不停培育出新的胎儿。”
“但终归那些大人物被戴上了枷锁，不能再随心所欲。”
“人权固然捍卫成功了，下一个问题又摆在了公众面前，已经生产出来的这些人外娘怎么处理？销毁吗？还是让他们像正常人一样在人类社会生活？这群外形猎奇的人外娘会被接纳吗？”
“投票结果是，人们，既不同意销毁人外娘，也不同意接纳人外娘，更不承认与这些生物属于同类。”
“根据这个投票结果，有人提出建议，像殖民地时代那样，给人外娘划定一个行动范围不就好了，将它们驱赶到人们接触不到的地方，不就相当于不存在了吗，人们普遍表示可以接受这种处理方法，于是，相关法规很快通过，人外娘自此就成了奴隶，被驱赶到底层穷人居住的地面，并且立法规定，奴隶不允许进入30m以上的天空。”
“这就是捍卫人权的结果。”
“你们天上人，所谓的善良，所谓的捍卫人权就是个幌子，你们为人外娘发声，是觉得自己的人权被冒犯了，归根结底，是为了你们自身的利益，而不是为了人外娘考虑。”
“这世界上一切的善意都是主观的。”
“想做善事，这是人的一种欲望，善行，是在这种欲望下催生的行为，善行的根本目的，是为了满足这种欲望，而不是造福受善者。”
“我受够了天上人自以为很伟大很高尚的嘴脸。”
“因为你们本质上与我们奴隶没有什么区别，凭什么，你们在享受优渥的同时，在迫害我们的同时，还要歧视我们。”
“最初的那群人外娘来到地面，定居下来，后来，经过一代代繁衍，原本就稀少的野兽基因越发被稀释，奴隶的外形逐渐向人类靠拢，中间经历了三个过程，从最开始的人外娘，到后来的兽耳娘，再到现在几乎看上去与人类一模一样的我，可不变的是，再怎么像人类，我们还是奴隶。”
“哪怕你没做错什么，你也生来就是奴隶。”
葵子一口气说到这里，然后停下来，顿了顿，酝酿了一下情绪，才激越道，
“每一栋大厦，播放的都是贩卖与订制奴隶的广告。”
“每一栋大厦的楼顶，每一次清理，抬走的都是数以百计肢体残破的尸体。”
“每一具尸体都曾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她们以奴隶的地位，在天空中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
“死了以后，没有人会记住她们，就像死了一只虫子，而她们来这个世界一趟的意义，也只是为了证明这个世界有多么的扭曲。”
“偶尔，天空中，也有极少数幸运的奴隶，会被遗弃，然后辗转来到地面。”
“我的母亲就是这样。”
“后来，她在地面认识了一个男人，才有了我。”
“这一切，都是我的母亲告诉我的，并且她在死前嘱咐我，如果我有了孩子，也要将一切全部告诉我的孩子，我的母亲说，这是传承，我们奴隶的传承。”
至此，葵子做了一个演讲完毕的手势，示意她已经全说完了。
并且再次举枪朝天，鸣枪三声。
周围人对枪声却显得很麻木，有的人恍若未闻，有的人甚至也跟着对天鸣枪。
一时枪声不绝。
旁观的陆飞不由为之动容。
不过陆飞有一点想不通，“我有一个问题，你刚刚从头到尾都只讲了人外娘，没有提到男性，这是不应该的呀，我的意思是说，大人物里肯定有女性，和有特殊癖好的人，他们对人外娘的取向更偏重男性，所以，为什么没有男性人外娘呢？”
“很简单，因为利益，同样的两条生产线，我制造女性人外娘赚的钱比制造男性人外娘赚的钱多得多，那我干嘛要去折腾呢？市场又远没饱和。”
“原来如此。”
“当然，男性人外娘也不是不存在，比较稀少就是了。”
科普完毕，两人一时竟相顾无言。
葵子点着一根香烟，神情落寞，风从后方吹来，吹散了烟雾与她的长发。
陆飞看着刚刚长篇大论完的少女此时低沉下来，心底竟不由产生几丝同病相怜之感。
这时，葵子发出沙哑的声音。
“你恨我吗？”
陆飞摇摇头。
“为什么？”
陆飞摇摇头，表示没有为什么。
“不行，你必须说为什么，你都被我尿在嘴里了，你怎么可能不恨我。”
陆飞回想着她刚刚讲过的故事，心有触动，便道，“如果我说我懂你，你信吗？”
“我不信，你不是奴隶，你永远不会懂奴隶，你也永远不会懂我。”
陆飞长叹一声，是啊，哪怕是他在地球上，活得艰难，可也绝不至于像这里的奴隶一般。
这一刻，陆飞明白，两人之间有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隔阂。
他倒不是喜欢上了这个少女，仅仅是心里有这么种感慨——
有些人，她就站在面前，你却知道你们两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手中的烟抽尽了，葵子便又点上一根，边抽边道，“你们天上人的烟有股甜味。”
“甜吗？我怎么不觉得有甜味。”
“那是因为你没有在地面待过，在这里待久了，你的肺也会和我一样麻木，你知道吗，这里的毒气除了会慢慢杀死你，它还会破坏你的感官与神经系统，这就是猫咪在地面灭绝的原因。”
陆飞耸了耸肩，猫咪在地面已经灭绝了吗，这他还真不知道。
“对了，你有没有听说过地面的特产烟？”
“没有。”陆飞摇头道。
“怎么样，要不要试试？”
陆飞不置可否，“我看看在说。”
葵子神秘一笑，站起身，摆了摆头，示意陆飞跟她来。
两人一前一后，向着油桶那边走去。
陆飞问道，“你要带我过去干什么？”
“带你去见识一下抽蝎子烟。”
“蝎子烟？那是什么鬼东西？”
“你也知道，地面上空气里有毒，到处都遍布毒气，地面上的蝎子，也是呼吸毒气长大的，因此，在这种独特的环境下，蝎子就会分泌一种特有的蝎毒，这种蝎毒有强烈的致幻效用，后劲生猛，因此地面普遍拿来当烟抽，这就叫抽蝎子烟。”
“这也行？”
这种事，陆飞简直闻所未闻。
好像有什么奇怪的知识增长了！
“我也觉得挺离谱的，但是地面人都喜欢这个，他们抽蝎毒脑子都抽坏了，却就是欲罢不能。”
趁着说话的功夫，两人已经来到了油桶边。
油桶里燃烧着松木与动物油脂，还有一些其他可以燃烧的东西。
有四个地面人围着这个油桶，也都是病入膏肓的那种面色。
葵子先上去打了个招呼，说明来意，希望他们可以给陆飞演示一下。
对方说演示可以，但是相关费用需要陆飞承担。
葵子看向陆飞，征求他的意见，陆飞点点头表示同意。
谈好以后，其中一个男人便道，“天上人，有生抽和热抽两种抽法，你想看哪一种？”
“都看，一个一个来吧，先来生抽。”
男人点点头，伸手招呼过来酒吧里的侍应生，这个侍应生想来也是专门为这群绝命毒师服务的，他两只手各提了一个笼子，里面满满当当，都是活蝎。
男人对陆飞解释道，“左手的笼子放的是已经采过毒的蝎子，毒性小，右手的笼子放的是没有采过毒的蝎子，毒性大。”
“生抽用的是采过毒的蝎子。”
说着，男人将手伸进右边没采过毒的笼子里。
陆飞：？？？
你刚刚才说生抽用的是采过毒的蝎子！
这时男人已经从笼子里边掏出一个蝎子来，拿到眼前看了看，又不太满意地放了回去，“这只是雄蝎，雄蝎太小，毒性不够劲。”
如是重复了两次，第四次他终于找到了满意的雌蝎，男人先将蝎子放在手臂内侧，让它爬在上面，然后另一只手从侍应生那接过一瓶酒精，倒在手臂内侧消了消毒，又拿过来一根小木棍，用小木棍逗弄起手臂上的雌蝎。
雌蝎受到挑衅，举着两只蝎螯夹来夹去，却并不用毒，男人又逗弄了几下，这雌蝎才将尾针扎了下去。
看到尾针扎进手臂，一旁的侍应生连忙将蝎子放回笼子里，然后掏出来一个未开封的一次性注射器，撕开包装，再拿出来一小剂药水，用一次性注射器将药水抽吸干净，大约有10ml。
侍应生用手弹了弹针管，排出水泡，便对准男人的侧颈，一股脑注射了进去。
男人对着陆飞解释道，这时他脸上已经显现出不正常的潮红，“注射的这个是止痛药，目的是为了中和蝎毒产生的疼痛，也有口服的止痛药，但是那个要提前半小时吃才会生效。”
这时侍应生又搬来一个皮质躺椅，放在男人身后，然后双手按压住男人的肩膀，半强迫似地让男人仰倒在躺椅上，再拿过来一个小软凳，垫在男人的小腿上，让他双腿与地面平行。
这次是侍应生解释道，“这样会让他有额外的腾空感。”
男人躺下后，就没再动弹，除了四肢不时抽搐两下。
陆飞不由担心道，“他不会死了吧？”
“死？怎么可能，他正在天堂里遨游呢。”男人的同伴羡慕道。
陆飞点点头，招呼过来侍应生，问道，“多少钱？”
“30鸦币。”
陆飞将钱付过去，便要离开，却被少女拦住。
“你去哪里？你不看热抽了吗？”
“不看了，我来地面就是为了看一看奴隶，现在目的达到了，时间也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葵子仍是拦住，“等一下大叔，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虽然葵子的称呼令陆飞稍微有点不爽，但是想到自己现在的外形的确是一个中年大叔，也没啥好纠正的，便道，“什么忙？”
“你能带我去天上看看吗，你带我在天上住一个星期，让我多看看天空是什么样子，可以吗？这里到处都是高楼，我从没看到完整的天空。”
“可以。”
“那好，先去我家收拾一下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