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玄一边消化着昆夫子所说的昆家历史,一边给马厩里的两匹河曲马叉草料,这两匹马体态神骏,大头似兔,耳长如竹叶,毛色发青,嚼食草料的同时亲昵地蹭着小主人,不时打一两个响鼻。
昆玄手上不停,心中却思忖着晚上去武馆能学到什么样的保命招式,虽然杜清思在阜云城有“百影棍”的大名,但见他出过手的人少之又少,也不知道那“百影棍”的名头是怎么来的。昆家老祖宗武功超群,可到了爷爷那一代就成了教书先生,父亲更是只会一些强身健体的武术套路,回想起昨天在武馆里发生的事情,昆玄也不知道为什么杜清思一个武夫会那么谦让父亲。
叉完了草料,绕过马厩踏上了一条石板路,前方左手是昆夫子的卧房,右手是茶室兼会客厅,沿路前行,穿过月洞门后,一间单独的小院滑入眼帘,正对门口的地方堆砌了几块奇石,右边的房屋用来放置篾刀、竹篓等杂物,左边则是昆玄的卧室。
昆玄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看着石边小池,脑海里不停回闪着“帝宫八卫、八极掌、心法、昆家老祖宗、域境四境”几个词汇。虽然父亲讲的轻松,但这些故事还是太惊心动魄了。由昆家历史反观人族历史,从域境初立,到四境并立,这期间的腥风血雨又有多少被人铭记呢?人族光复故土的希望和勇气,也在域境一次次地尝试后,渐渐暗淡,历史不经意地低头,再回首已是五百余年的时光度过。昆玄想到这里,自嘲地一笑,四境的王上都换了好几代,自己光复故土干什么,这种大事留给那些王庭巨宦们最合适不过了。
昆玄拍干净身上的尘土,从衣柜中摸出练功服,看着面前的玄色练功服,不由叹了口气,母亲离世后,自己脑海里关于她的映象就只有哄抱自己时那温柔的手掌和当时的一片玄色,现在自己再怎么回忆,也是记不起母亲的模样和声音。
将想念重新封存,昆玄对着铜镜把头发打理一番后,用发箍固定,取出床底的皂云靴,穿搭好练功服后,再细细检查了一番,便关上房门去找父亲道别了。
书房内,昆夫子在昆玄走后,从身后的书架上端下了一只木盒,用手帕认真地擦拭上面的灰尘,待到木盒表面擦拭干净后,拿出里面的匕首后,也用手帕细细地擦拭着,像和老朋友打着招呼,也像怀念着过去甜蜜的岁月。匕首的把手被编织细腻的金丝缠绕,柄尾处镶嵌了一颗菱形的红宝石。正当昆夫子清洁刀套时,昆玄在外面敲门道:“父亲,我要去杜教头那里了,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昆夫子低头继续干活,道:“进来吧,我有件东西要给你。”
昆玄推门而入,见昆夫子低头清理一把自己从没有见过的匕首,就安静地等着。
“昆玄,我这里有......”当的一声,匕首掉在了书桌上,昆夫子看到昆玄这身打扮突然站起,嘴唇颤抖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时间仿佛回到了十七年前,那踹破篱笆门的玄衣少女,正趾高气昂地指着院子里种菜的青年,道:“听说你叫昆问,有学问的问,如果我问你的问题你答不出来,那你就改名叫昆无才啦,好了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那我现在就开始发问了哦。昆问先生。”
昆玄见父亲失态的样子吓了一大跳,赶忙去搀扶父亲,道:“父亲,您怎么了。”话音将昆夫子从回忆唤醒,只见昆夫子抚摸着昆玄的脸庞和身上的衣服,激动道:“像,太像了。昆玄你刚才站在门口的那一刻,太像你母亲了。”
昆夫子自顾自地叙述着:“我和她第一次见面,她就是这般出现的,天仙似的一脚,把当时的院门和我的心门都踢没了,她当时是那么的美,阳光洒在她的身上,都仿佛是沾了她的光。常说恶客上门,要棍棒相迎,可她这个恶客,我却是怎么都恨不起来。她嫌弃地看着我衣服上的泥土,说我这么喜欢干农活,一点不像个有学问的人,我当时也是年轻气盛,反驳道,‘你看起来像是个有学问的人,怎么毁别人的院门?先把院门钱赔我,然后我再考虑回答问题。’当时也是傻......哎,天妒佳人啊。”
昆夫子擦了擦眼角,踱步到窗边道:“昆玄,桌子上的那把匕首,那是你母亲留给我们为数不多的遗物之一,这次你去杜棒子那里习武,让他把你母亲遗留的那本武技传给你。这把匕首叫逆龙匕,护云赠你的那把狼狩刀你也一并带了去。”
昆玄刚要说些什么,就见昆夫子挥挥手,道:“去吧,想问什么晚上再问。直接去武馆吧,早点到那里,先找杜棒子要武技,不要和晓乐一起去了。”
等昆玄行礼离去,昆夫子盯着那快消失的身影,心中喃喃:“羲儿,儿子长大了,越来越像你了,你在天上看着吧,我会保护好他的,会看着他娶妻生子,等我百年之后,我们就又会相聚了。”
昆玄重新回了趟房间将狼狩刀与逆龙匕嵌入腰带,径直去武馆找杜清思了。路上和街坊邻居打了招呼后,绕到了临河铺,打算买几斤点心孝敬杜清思,但想到昆夫子曾交代不要带任何东西,就重新转到武馆方向了。
恰巧,祝寒轻、顾金林路过这里,看到昆玄的背影,祝寒轻不确定的道:“金林,你看刚才那个是不是大师兄?”
顾金林眯着眼道:“哪呢?没有看见啊。是不是你小子把大师兄的背影记错了。”
祝寒轻咬牙道:“娘的,我一个月见大师兄的背影怎么也有个百八十次吧,这怎么可能记错。你小子就知道背书,眼睛都不行了。”
顾金林最恨别人说他眼睛不行,立刻反驳道:“那你小子和我讲讲,平常这个时候,大师兄都是在干什么?”
“一般这个时候先生都是在给15岁以后的师兄授课,”祝寒轻随即话锋一转道:“但不排除先生今天想休息,而且想吃桂花点心啦。”顾金林听完点了点头,觉得有几分道理。刚想说什么,就被祝寒轻拉出了马道,却见远处来了一骑快马,马上士兵高声喊道:“军情退让、军情退让!”
顾金林这次离得近了,看士兵身上的标记道:“这是哪个营的士兵?营标从来没有见过啊。”祝寒轻摇了摇头,道:“走吧,桂花点心每天数量有限,去晚了就没有了。”
昆玄迈过武馆大门,见广场上挤得满满的,昨天他没有仔细看,今天倒是发现武馆内的教习还是很负责的,尤其是牧无铁,对每个学徒打木桩时的发力点和姿势都亲自上场纠正,拳拳到位,没有一点应付的意思。
这时,广场西角处,乍现出一团银光,剑影闪动下原本矗立在广场上的木桩被削成了均等的五段,围观的学徒纷纷鼓掌,银光消散后,就见浓眉老顾侧身一甩,远处茶桌上的剑鞘被入鞘飞剑的惯性一带,整把剑竟直直地立在了茶桌上。力道拿捏的如此老辣,让在场众人纷纷叫好,连牧无铁也开始鼓掌起来,心里却念叨:“老顾的剑法这一个月以来,怎么越来越好了,吃药了?”
昆玄也跟着鼓起掌来,觉得昆夫子让自己来这里是对的,连杜教头手下的教习都如此厉害,那杜教头肯定更厉害。牧无铁听到门口有掌声,扭头看到昆玄,便上前拱手道:“昆公子来了,咦,那刘小哥呢?”
昆玄本想鞠躬为礼,但想在武馆还是遵守武馆的规矩,便也拱手道:“父亲要我向杜教头请教一些事,所以我早到了一会儿。”
“哦,这样啊,那我先带你去见杜教头,他正好在吃晚饭。”牧无铁带着昆玄向另一方向走去,却是和昨天拜访杜清思的位置不同。
牧无铁介绍道:“武馆内有专门的食堂,昨天你们去的地方是会客院,为了防止食堂的吵闹声和气味影响到客人,就把两个地方隔得远了些。”
二人顺着大门的右侧廊道一直往武馆深处走,一路行来花红柳绿,虫鸣不停,在廊道尽头左转后,入眼是一道月洞门,月洞门上的石匾刻着“不恕”,昆玄看到后好奇道:“牧教习,这怎么刻着这两个字?”
牧无铁道:“我也不知道,据说是武馆创立时,杜教头要求刻上去的。具体意味,连老顾也不知道。”
“老顾是谁?”
“哦,就是刚才那个舞剑的教习。他跟着杜教头的时间最久。”
“嗯,那位教习的功夫还是很好的,”昆玄点头认可道:“就是不知道杜教头的功夫如何?”
“杜教头的功夫自然很高了,他百影棍的威名,据说不是在阜云城闯出来的,而是在其他城池游历时就有,不过他从来不提自己绰号的由来,我们也不敢问他。”
二人走到一处四周飘散着饭香的小院,门口搭了一个狗窝,一条黄色的大狗正趴在地上啃咬着骨头,抬眼瞟了二人,眼珠子转动了半圈就不再理会了。
昆玄好奇道:“这怎么还有一只狗?这在域境内可是比人稀罕不少。”
牧无铁蹲下身揉了揉狗头,笑道:“这是杜教头带来的,没人知道它的来历,但是很通人性,很机敏。”黄狗不满地呲了几声,牧无铁才起身将昆玄带进食堂。
食堂内的小院里支了几张桌子,此时院内无人,只有杜清思和后面忙活的厨子,牧无铁还没有进门就大喊:“教头,昆玄公子来了。”
杜清思正低头啃着鸡腿,道:“昆玄来了啊,坐,坐,尝尝这次带回来的战利品,这鸡肉可是很难得一见的,他奶奶的,要不是兽族叛乱,老子说不定现在都去大海......”
杜清思站起身来,睁大眼不可思议地看着昆玄,嘴里的鸡腿掉在地上也没反应过来,却见外面的黄狗旋风般的冲了进来,叼住鸡腿快速地嚼了几下咽进肚子里。
“像,太像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杜清思慢慢地走到昆玄面前,眼眶发红,细细地观察着:“你太像羲妹子了,和当年的她太像啦!这逆龙匕是昆问交给你的?十年没见了啊。”
昆玄眼一花,逆龙匕就到了杜清思手里,把他吓了一大跳,这手速太快了吧,难怪叫百影棍。
杜清思睹物思人,将逆龙匕贴到了自己的脸颊上,闭着眼细细地感触着,记忆拉回到那天,阳光明媚的女孩用匕首拍着自己的脸:“嘻嘻,杜大哥,你好歹是九江郡里赫赫有名的百影棍,你说你吃的这么胖,对得起你的威名吗?那些女孩子会跟你吗?”那时候的青年只是痴痴地笑,心里却想的是:“妹子,大哥我只想陪着你,宁肯终身不娶,也要看你幸福。”
昆玄和牧无铁见杜清思蹲在地上,抱着逆龙匕开始哭了起来,牧无铁心中无语,心想这匕首是什么奇物,把从来没有哭过的杜教头都弄成了梨花带雨的大小姐。
牧无铁刚想向昆玄打听点消息,就见杜清思站起身来,擦了擦鼻涕,对昆玄道:“你跟我来,我明白你爹的意思了。无铁你不用跟过来了,回去传武吧。”
牧无铁应了声,朝昆玄告辞后,便重新回广场去了。
杜清思朝黄狗打了声唿哨后,带着昆玄到了昨天见面的地方,掀开了一个卷帘,示意昆玄跟着自己,昆玄跟了上去,穿过卷帘下的甬道,来到了一间圆形房间,房间的中间却是一间更小的房间,有点像蛋壳包裹着的蛋黄。小房间从头到底都被锁链缠绕着,像是给小房间织了一件铁毛衣,门上挂着一把莲花型的锁,有八个锁孔,杜清思拿出三把钥匙分别按入了其中的三个锁孔,然后用力一拧,钥匙与莲花锁合为一体,便将小房间的房门打开了,而那些铁链也散落了一地,推门进去是一个杂乱无序的书房,靠墙的位置全是挨着房顶的书架,不仅是书架上堆满了书,书房地上也堆满了各种书本,其中甚至有几本都已经发臭,让昆玄看了便头晕,闻了闻就连忙遮住口鼻。
整间书房内没有看到桌椅,似乎只是为了放书而存在。
昆玄有点犹豫道:“杜教头,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杜清思用口哨吹了一个奇特的音,那黄狗迈出蹄子,绕着小房间巡视起来。
“昆问,哦,还是称呼他为夫子吧,”杜清思脸上泪痕未干,欣赏着自己这些年来收集的各种善本和武技,道:“他让你带上逆龙匕的意思是让我将保管的物品交给你,本来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交的,但刚才你露面的第一刻,我差点把你认成了羲妹,你的样貌和她不是很像,但你的气度,哎,一样的练功服,一样的发箍,要不是你身上阳刚气太重,我都以为她死而复生了。”
杜清思边说边再地上翻找着什么:“当年羲妹出事前,曾单独找到我,托我保管好《断浪百影》,并说她也是才知晓这武技干系重大,担心有人会找到夫子和你,对你父子俩不利。她话说的没头没尾,我听的也是极为不解,本来还想询问清楚,但羲妹交代完,就急忙忙地离开,第五天,便传过来她离世的噩耗。好啦就是这本。”
只见杜清思抽出了一本看起来很是普通的古书,可用力一撕,将上面做掩饰的假书皮撕掉,露出了这本书的真名:断浪百影。
杜清思介绍道:“羲妹将这本书交给我时,说这本书是人皇时期的工艺,用蚕丝掺入液态的黄金后,一点点的牵拉而成,全书由此而成,现在已经失传了。但她当年得到时,却发现上面只记载了断浪百影这一威力中上的武技,所以她觉得这里面有诡异,便用火烧水泼等方法检验上面是否有其他秘密,可惜没有发现。”
“但这些年我却发现了它另一种用法,”杜清思双手一搓,一抖,就见整本书竟成了一张布,杜清思将它递给昆玄示意道:“你可以试试。”
昆玄接过来也是发现这玩意的手感竟和布是一样的,疑惑道:“由书变布,是很神奇,但这个有什么寓意在内吗?”
杜清思摇摇头:“我也没有发现其他奥妙,只是有一次阅读时,无意中发现这本书还能变身,除此以外,我就没有什么新发现了。”
昆玄刚递出手中物,杜清思就推了回来,道:“这个本来就是你母亲寄放在我这里的,现在还给你。另外,我的百影棍法也是从这里悟出来的,等刘晓乐到了,你们两个一齐教。好啦,回会客院吧,这里面也是我搜集的武技、见闻一类的东西,对你也没有用。”
正当杜清思要走出房门,捡起铁链时,昆玄突然道:“杜教头,我母亲叫什么名字啊?”
杜清思顿一下,回道:“雪常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