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潜一大早就起床了，很是兴奋。他站在窗前静静地等待着朝阳初升。
东方微白，静谧的大地被浅浅的轻纱笼住，羞涩地半遮面容。不一会炽焰般的朝霞便烧红了天际，稀散的人影在街道小巷中穿梭，清脆的鸟鸣给宁静的小寨带来了清新的活力。呼吸着清晨凉凉的空气，看着沉睡的土地渐渐醒来，明潜的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他闭上眼睛便可以感受得到空气中最纯粹的灵性——炽热的、狂暴而又温和却又充满着生机的灵性。他很紧张，心脏剧烈地跳动着，睫毛的微颤显示出他内心的极不平静。随着阳光越发强烈，他袒露的后背缓慢汇聚出神秘的图案。他光着上身，背后传来烫烫的感觉.
待到朝霞渐渐消失，明潜背后的神秘的图案也随之缓缓地虚化消失。明潜穿上衣服，静静地望着远处的太阳。
一想到明舞天，明潜眼眶微红，他揉着眼睛笑着自语：“你这家伙，又要哭。”
“臭小子！还吃不吃饭了！不怕先生罚你啊！”母亲暴躁的叫唤声传到楼上，惊了明潜一跳。
“知道啦。”明潜摸了摸脑袋，自己正是煽情却被打断。他瓮声瓮气地回复道：“您可真啰嗦。”
……
早饭过后，明潜要去书塾读书去了。
离小南门不远，明潜遇到了狼叔，他好像是刚从外面回来。明潜本来想着要打个招呼，却不曾想狼叔竟没有理会他，匆匆忙忙地从一旁走过。他看着狼叔消失在小街的尽头，心里有些疑惑。他不动声色地又看了一眼他离开的巷口，暗暗留心。
小跑到了书塾，明潜轻轻叩门走了进去。
“先生，您别说了，我知道的。”明潜看着正在喝粥的庄先生，他挠了挠头，笑着赶紧承认错误，接受惩罚。
庄游放下手里的碗，狐疑地打量了明潜好一阵才收回目光。
待到先生喝完粥收拾碗筷，明潜停下马步。
随后的便是一如往常。
新生不久的太阳向大地洒着金色的光芒，阳光透过树木枝丫间的缝隙照在两人的身上，光暗的斑点错杂。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慢慢悠悠地行走在草木之间，清风徐徐，朗朗读书声悠扬，时有问答声相应和。
待到了小秀亭，庄先生面对碧波，明潜盯着先生的背影跃跃欲试。风儿徐徐，衣衫轻扬，少有的宁静惬意，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逐渐将两人笼罩进去。
“潜儿……我教你读书至今多少年了？”庄先生开口打破了沉默。
明潜怔了怔，竟未想到先生会问这样一句话。他笑了笑，轻松地回答道:“七年有余了。”
粼粼波光在他瞳孔中映照出了暖暖的回忆。
“那……你可知道了读书的意义所在？”先生接着问道。
明潜第一次听到先生问自己这样的问题，竟有些不知所措了。他曾经很多次想问先生，却终究没有开口。如今先生主动问起，他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点头应道:“理应知晓了。”
“那……你可寻到了自己？”庄先生再次打破了许久的沉默。他的话似乎意有所指。
明潜抬起头看向面前挺拔的背影，没有说话，缓缓上前一步。
“先生！我想要成圣人！”
明潜第一次在先生面前说起这样的话，眼睛中带着期待，紧盯着先生。
庄游听到学生掷地有声的回答，瞳孔微缩，呼吸稍稍一滞。他望向远处的水天一色，眸子里含着万千思绪。
“先生！我想成为圣人！”明潜再上前一步，见到先生许久不回应，他有些着急。
庄游负在身后藏在袖子里的双手时松时握，似乎在缓解自己的慌张。
明潜上前抓住先生的袖子，盯着先生的背影，眼眶微红:“先生是不信我吗？”
先生还是没有说话。
明潜缓缓松开了手，低下了头，就连最敬爱的先生也觉得自己不够格。
明潜转过身去，忍住眼泪。
“先生教我圣贤之言，教我诗词歌赋。我曾以为这尘世不过是如书中所言……”
“可这世上……豪强者如蝗遍地，汲百姓骨血而生。凡人行如尸鬼，浑噩不知。贫弱者则如淤泽之彘，命贱如畜。仗势欺人者比比皆是，行乞于路者多如牛毛。繁华浮生，太平之世，通通都是屁话！”
“先生又教我跃出尘世之法……我想要改变这一切！”
字字铿锵，少年的意气冲天而起。
他转身再次看向先生，眼眶微红。
“跟随先生读书七年，从最初的不解不喜，以致后来明悟追寻……先生，我寻到了自己了！”
明潜回想起自己跟随先生学习的每一天，虽然想哭，可他脸上的笑却是无比的灿烂。
沉默再次占据了这座小亭。
“潜儿，你可知道为何我从不向你提起外界？”庄游指着眼前的大湖，叹息似的说道：“大千世界宛若大湖，鱼儿沙砾皆在其中。终于有一天，你跃出了湖面……却发现大湖外，是海。”
“那时候，你会发现海里有大鱼，有大蛇，有蛟龙……你会明白自己原来只是一条小鱼……有风浪，有漩涡……那时的你还能记得自己跃出大湖的意义是什么吗？”
“恐怕，只能随波逐流罢了。”庄游语气平淡，颇有些自嘲的意味。
“与其那样，我宁愿你平安一生。”他静静地等待着明潜的回答。
明潜说不出话来，他似乎有些明白过来寨中长辈的辛酸。可他还是不明白，许多次抬头看向先生，他第一次觉得先生如此陌生。
他开始笑了起来，眼泪却从面颊流过，身体向后退去。
“我一直以为先生胸怀鸿鹄之志，有济世忧民之心。”明潜大笑，泪水止不住得从面颊淌下。
“先生是懦夫啊！枉我尊庄游一声先生！”
明潜擦去眼泪，矮小的背影向外走去，是洒脱却也是悲伤。
“潜儿……”
“不知你还有何赐教？”明潜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潜儿，我之所言……”庄游欲言又止。
明潜打断了先生的话，沉默了许久这才接着说道：“归兮归兮，此归兮非彼归兮。游龙搁浅，既已有归海之意，又何必畏首畏尾呢？鱼儿虽小，既能入海，便可翻江。待到化龙之时，风可兴，浪可作，波随我心，流逐我身，怎不能重造乾坤！”
庄游怔住许久，随后如释重负似的。他双手负背，看着闪着光的水面，好像在那里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庄游只觉得畅快。
明潜摸着脑袋，转身轻笑说道：“先生可还愿意教我这顽徒？”
庄游转身朗声笑了起来：“潜儿可还愿意唤我一声老师？”
师生二人相视而笑，笑声在林溪之间飘得很远很远。不一会，先生的教书声再次响起，。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多，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
“《五千言》的第二十二章所说的意思就是：委屈便会保全，屈枉便会直伸……”
……
已而太阳正当空，明潜和先生在堂内喝茶。
“潜儿。”庄先生咂一口清茶，轻声唤道。
明潜知道先生的意思，不情愿地起身去了后院。
待到明潜将酒坛放下，庄先生起身倒了酒。酒水落入碗中的潺潺声清脆，先生这才问道：“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这紫色的酒有何用吗？”
“我倒是想，只是在守株待兔而已。”明潜看着先生，开玩笑地说道。
“你这臭小子，不懂还不问？”庄先生笑骂道。
庄游将酒碗端给明潜，解释说：“酒者，情也。”
明潜小饮着酒，思索着先生的话。一口将碗中的酒饮尽，却还是摇了摇头。
庄游大笑起来，那笑声很是爽朗。
“你还小，多喝些酒，以后就会明白的。“
明潜翻了个白眼，也跟着笑了起来，好似不服气的样子。
此刻太阳的兴头正高，努力地向脚下的大地洒着光和热。树儿没精打采，草儿耸着脑袋。蝉儿似乎在小憩，时而齐唱，时而安静。就连平时最活泼的风儿也玩起了躲猫猫，不知道溜到了哪里。只有小院还在笑着，时有时无的欢笑声在丛林中回荡，越飘越远。
“先生，你说陶渊明、范仲淹、屈原，这些个人物都是一个时候的人吗？”明潜在桌前挥洒着笔墨，想起了这个困扰他很久的问题。
庄游静静地看着书，笑着说道：“好好练字。”
明潜笑着接着问道：“先生，他们都是圣人吗？”
“我想应该不是的……那要不然圣人也太多了。”
“那李聃是圣人吗？”明潜扭头看向先生，并不罢休。
庄游还是没有说话，只看着手里的书本，还是笑着说：“莫要浮躁。”
明潜有些失落，扭过头去不再说话，定心默写着《五千言》。
“先生，我写完了。”明潜擦去额头上的汗珠，看着工整的字迹，很是得意。
在先生检查作业的时候，明潜一直看向窗外，欲言又止。
“不错，笔力较之以前有所增长，后劲绵长。字体端庄，行列整齐。不错。”庄游点头说道，少有的不吝啬赞赏。
“先生，我好像看到了范仲淹。”明潜回想起那天踏过长河迎面走来的身影，若有所思。
先生似乎是没听到，没有着急回答，将纸张摆列整齐，慢慢卷起。
“他教给你什么了吗？”庄游问道。
“我……不清楚。”明潜眯着眼睛，紧盯着窗外。强光扎进眼睛，刺激着他的大脑，他接着说道：“我只……模糊着看到了一道身影朝我走了过来。”
“随后那一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在我耳边响起，经久不息。”明潜缓缓说出他那天的感受。
“当我醒来的时候……”明潜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那是你的天赋。”庄游走到书架后，声音接着传来：“跃出凡尘之路本就是千难万难，有些人终其一生都不可能踏上这条路，有些人一出生便是站在这条路上的人。”
“大愚之人倘若一朝有悟，也可行至千里。绝顶之资荒废终身，注定平庸。”庄游说着道理，慢慢地解释着。
明潜看着先生走了出来，再次坐在书架旁。他的思绪万千，不知如何开口。
“后天所悟得的天赋大致可分为三种：返魂，得韵，自问。返魂者，知前人之心。得韵者，观天地有感。自问者，晓己也。”庄先生翻着书册，紧接着说道。
明潜点了点头，好像是明白了。
“潜儿，切莫好高骛远，切莫浮躁。”庄游似乎明白明潜心中所想，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还小，太多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
庄游站起身来，走到明潜身边，和他一起看向窗外，接着说道：“我教你至今，却很少多言语。望你自己亲身经历，，自断自觉，多思多感。你可知晓？”
明潜忍不住笑出了声，嘀咕着：“先生，难道不是你懒吗？”
庄游浅笑，也被明潜的话给逗乐了。
“快点，把《离骚》给我默好。臭小子，不准嬉皮笑脸。”庄先生拍了明潜的脑袋，佯怒道。
明潜挠着脑袋，瘪了瘪嘴说道：“先生今天的话实在是有点多，听得我脑壳疼。”说着好像真的脑袋痛一样，还拍了拍后脑勺。
庄先生刚坐下，听到明潜的嘀咕，满头黑线。似乎脸面上罩不住，板着脸又说道：“你个臭小子，再说话就给我写两遍！”
明潜觉得今天的先生格外可爱，不再似之前那样遥不可及。可不知怎么，一种淡淡的忧伤包裹住他的心。跟随先生读书七年的时间里，虽然明潜心里知道先生绝非凡人，虽然先生有时候很严肃固执，可先生在他心中就像是父亲一样。他珍惜和先生在一起的时光。
他悄悄把这些想法藏在心里。他转头给先生扮了一个鬼脸，又赶紧见好就收，乖乖练起了字。
慢慢地，天际出现了赤红色的晚霞，太阳悄悄地躲到了山后，只见得淡淡的金色光芒将远处的山峦和这片土地轻轻抱住。风儿玩了一天，到了晚上终于现了身。夏蝉睡得很早，已经没了动静。墙角的蛐蛐正来了精神，慢慢地低吟，等到夜深些，便会高歌了。
庄游坐在石桌旁，嘴角带着的浅笑，眼中藏着的深情。他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夕阳，看着这座小院。他轻声自语：“该走了……”
“先生，先生！快来帮我，这条鱼还活着。”明潜大叫，唤着先生。
庄游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笑出了声骂道：“你个臭小子，让你逞强。还说烧鱼给我吃。”
……
小小的书塾，一长一少，不知不觉已经在一起七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