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盘宛若夜空的眼泪,晶莹剔透,纯洁无暇,温柔地滴落凡尘。那一刹天地安宁,海哭的声音消失不见,朦胧之间仿佛得见万家灯火、山河大川,又闻婴儿啼哭、阖家欢聚,嗅得花草清香、炊烟袅袅,品尝酸甜苦辣、生活百味。升阳岗上雾海蒸腾,皎洁的月光再次散落大地。死去前人的尸体焚作尘土,免受鞭挞,亡魂得以安息,于是世间的污垢净化完尽,归于天地。
“明潜”微笑,他没有睁开眼睛再望一眼纯净的土地,他的眼角悄悄流下星辰一样璀璨、热情的泪水,他像是累了,像是被人从空中轻轻抱了下来,温柔地将他放在地上,大概是睡着了,像是夏天夜晚麦田一般恬静。
青藤在盎然生长,青翠的海洋缓缓涌起,生命的气息在升阳岗上复苏,空气里好像满是田野里浓郁的清香。
“我输了。”
沙哑的声音柔弱,鬼差躺在地上,他的衣衫杂乱凌乱,袍上的鲜艳花纹破碎不堪,黯然无光,他没有喘着粗气,像是大病的人时有时无的呼吸着。
身着玄色大袍的鬼差终于露出了真容,他不高,此时很是狼狈,无力的手掌像是晒干的鸡爪,面色苍白,脸庞消瘦,眉毛并不浓稠,颇细,眼眶微微凹陷,一双眼睛没有猥琐,也不阴沉,大概常常闪过精光,他眯眼时眼角的皱纹透出狡黠,他正看着天空,月亮在他的眼睛里倒映得清澈,他的嘴唇并不薄,绝谈不上丰润,黑色的血迹粘在他下巴的胡茬上,流到了脖颈,在他的胸膛上留下大片血污。
很快,生命力旺盛的青翠植物爬到了他的身上,吞了他的身体,只有那最后的话没有消失似的还在空气里飘来飘去,最后不知道去了哪里。
绿色的海洋还在奔腾,无边无际。它流过曹崇文的尸体,吞了进去,那具高大强壮的身体被青藤吃了尽,最终那个终究不敢面向天空死去的人连尸体也不剩下了。
青藤依旧在盎然生长。
“你终于醒了。”明天朗望着一望无际的绿海,平淡地说了一句。他像是在等待些什么,但没人应声。
“为什么?”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早就准备好的?”
依然没人应声。
“算了,哪这么多为什么。我也说不上为什么。”
明天朗麻木地笑了笑,坐下,盘着腿,望向那条在青色海洋中无比突兀的道路,和它为伴,期待着有人的到来。
“哥……”
沉默已久的白衣人终于开了口,他强撑着身体看向一动未动的鹤柏年,可怜地笑了笑。
他没再开口,朝那条路延伸的远方看去。“怎么会是你呢……”他心不在焉地冷笑了一声。“没想到是你……”
“明知道你不会回答,可我还想问……为什么?”他的眼角似乎带着某种期冀,不知道是在那个枯木一般的人的身上看到了伟大的奇迹,还是路的黑暗尽头能出现些什么。
“你搅动了明寨的风云,杀了这么多人,你想要的是什么?是那年我们拿到的东西……”白衣男子再次冷笑,“你也看到了,那就是一本破书,你懂吗?破书!”他突然的言辞激烈,手掌击地,想要挣扎着站起来,但胸口的鲜艳血花吞噬着他的生机,他闷哼一声,鲜血顺着嘴角不断地、泉涌似的流淌下来,他缓缓喘息,激动的心情才平息下来。
“这把刀真是好刀啊……”杨无忧大笑,他伏在地上,双臂支撑着身体,表情狰狞,姿势滑稽,他的笑像是被自己的模样逗了乐。“哥,你这刀是怎么来的?这么好的刀,我也想要一把。”他仿佛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放荡不羁,快活地说起玩笑话。
“来!天朗哥,把刀拔出来,我想亲眼看看……我这么趴着累了,想躺一会。”无忧会心一笑,玩笑似的吩咐道。
明天朗瞥了他一眼,未曾吭声。他默默地站起身来,走到白衣男子身旁,似乎是看到他的狼狈模样,他得意地笑了笑,熟练地将刀从那人的背上拔了出来。
刀切过肉、带出鲜血的声音响起,那以往无比熟悉的声音此刻听着有些刺耳,明天朗的眉头微蹙,盯着手里的刀,又瞥了瞥地上半死不活的人,恼怒似的将沾血的刀扔到了地上,重新做在原本的位置,面色阴沉地望向碧海。
白衣男子自始至终未出声,就连拔刀时也不闻丝毫声响,仿佛那泛着寒光的刀不是从他身体中抽出。直至刀落地时,他像是突然放松却又极度紧张地吐出一口气,他依旧双手撑地,面色苍白。蓦地双臂使劲将整个身体翻转过来,随后背脊着地时的闷声伴随着一声痛苦的喘息,他终于仰面躺在了土地上,他再次调整呼吸,脸上逐渐流露出舒服的神色。
“还是躺着舒坦。”他的手指微微活动着,像是很悠闲。
没有人应声,他四处张望。他看向坐的最近的天朗哥,或许是位置不佳,他看不很清楚,他的面部表情有些滑稽:撇着嘴,眉毛挑着,像是在挤眼。他看累了,眉头一松,闭上眼休息片刻,再次环顾出去。那枯坐的中年男子神情严肃,像是木雕,若不是还有呼吸,怕不是死了。
他收回目光,面向洁净的夜空,眸子映出一轮月盘,说:“月亮真大真圆,还是这样的夜空最好。”他望着望着清澈的眸子自然流露出了迷茫,仿佛干净的玉盘上蒙上灰暗的纱布,他不紧不慢地自言自语道:“好久没看过这么好看的月亮了……时间过得真快……鹤柏年,你老了很多,年轻时候的你比现在好看多了,头发又多又黑,眉毛也很浓……脸也没这么瘦,你现在颧骨有些高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白衣人的话吸引了明天朗的注意力,他也朝鹤柏年看去,若有所思的样子。
“对了,灵牡丹花王呢?你不是想要这玩意吗?要是没有那花,你怎么能活得久点?”白衣男子接着说,煞有其事的再次四处张望。
木雕人还是木雕人。
“天朗哥,你要什么?银子?”他的手臂也能提了起来,不屑地挥了挥手,口中发出轻蔑的冷笑声,说:“哥啊,你就这点本事了,一辈子为了钱。”
他的话打断了明天朗的专心,他木讷地看向躺在地上的人,一笑,便恢复到了之前的样子,望向那条路的尽头。
“孤鹤,当年的事和你有关吧……”白衣男子仰面望着月亮,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有孤单的嘴巴不喜不悲地述说着话语:
“明霆的死与你有关。”
他说着,停了下来,像是嘴巴不敢再次张开,嘴唇竟有些颤抖,他的喉结似乎是因为胆怯,偷偷地动了动,迷茫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夜空中的孤月,怕是眨眼时会有懦弱的东西模糊视线。
“这棋局……你才是真正的幕后的黑手。”他木讷地扭头看向枯坐的中年男子,眼睛泛红,声音沙哑。
“曹崇文不过是个跳梁小丑……强如鬼差也在你的棋局上任你摆布……”沙哑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再次冷笑,没有过多言语,当他面朝天空望去,说:“你的手段太直接了,太光明正大了,坐看风云变换,任谁也不曾想到是你……”他的语气无悲无喜,平淡、安静至极。
“不变制万变……鹤柏年,这也是明霆教你的。”他眸中的圆月冷清之至。
“追杀明潜的……也是你?”他随心而言,瞥了一眼,缓缓收回目光。
“好手段!”他轻然一笑。“天时地利,无一不是取得精妙,占得精准。曹崇文临死还是说对了一句话,智狐还是命太短,你鹤柏年不比他差到哪里去!”
他一边说着,手指一边调皮地动着,他仿佛叙家常的样子,说:“鹤柏年,我没看透你啊……父母双亡,并无妻儿,不知来处……你到底是什么人?”说着,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邪性的笑,眯起的眼睛望向不远处木雕似的人物,再次开口说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不该对潜儿动手的!”另一道冰冷的声音蓦地在碧海上飘扬,打破了和谐的景象。
话音刚落,一抹寒光亮起,刀锋划过空气,切向鹤柏年。
“你不该动手的。”
话音像是抛入水中的小石子,一刹那,绿色海洋涌动,激起千层碧浪,青翠的藤蔓激射而出,像是海洋的舌头,欲将暗下黑手的偷袭者卷入深渊。
刀归鞘,暗袭者匆匆退去,碧海的浪也缓缓归于平静。
“终于能说话了?”白衣男子咧了咧嘴,笑容灿烂,但他并未朝鹤柏年看去一眼。
“你放心,你找不到他的,他走的是侠盗门的路子,你也知道他最擅长的就是藏匿。”他接着说:“你运气倒是不错,找到花王了。”
“既然你坐在那不能动,那我可要起来活动活动身子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坐直起身来,好像一个并无大碍的人。忽地他倒吸一口凉气,语气艰难地说道:“他娘的,你这刀真是够狠的!”
他说着,瞥向地上的刀,怔了一会,笑着说道:“一泉的寒泉刀。真看得起我。”
“无忧,我劝你别动。”
鹤柏年的第二句话充满了警告的意味,但只是让杨无忧顿了顿,他依旧没有放下去拿刀的手。
“他娘的,一泉当年就是靠下黑手才扬的名。”
杨无忧俊美的面容在银亮的刀刃上照得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