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敏涛本人就是人事局的一个科员。从市里的中专学校毕业后，因为有门路（他父亲是县土管局副局长），直接分配到了人事局。从他们那一届开始，初中生可以直接报考中专。到人事局上班后，他变得有点奇怪，没事就往档案室跑。他跟焦姑娘聊天，帮她抹桌子，给她买零食。反正是想尽一切办法讨她欢心。焦姑娘以前肯定也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只是一直没有得到爱神的眷顾才形容憔悴，现在，有一个异性来向她献殷勤，而且年轻英俊，她脸上不禁出现了久违的红晕，以为自己有什么优点从来没被人发现现在终于被人发现了。她买了面小圆镜放在抽屉里，经常拿出来照一照，以便自己也能找到那个优点。曾敏涛每次来档案室的时候，都面色潮红，呼吸急促，紧张和腼腆得不知手往哪儿放。
据说，焦姑娘之所以是老姑娘，是因为她以前谈恋爱时，每当对方要进一步接触，她就莫名其妙地尖叫，好像变成了刺猬。事后她很懊恼。她并不想尖叫，她也想和对方进一步接触，但不知怎么的，她就是要叫。她怎么也控制不住。叫了她才安静下来，可对方，早被吓跑了。等等这些，大家都当笑话讲，就没人敢跟她谈恋爱了，她也就脾气越来越古怪皮肤越来越粗糙了。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变得爱报复人，爱幸灾乐祸，爱占小便宜起来了。那次马光和王越羊从人事局出来，刚好碰到一个熟人，对方听他们说到焦姑娘，一脸的不以为然，说她曾经偷过女同事的东西，一支在国外买回来的口红。
但现在她在变美。她的面容比以前柔软，像被春风吹过了一般。她眼睛里闪着水光，额角开始发亮。除此之外，她还发生了其他一些变化，比如她以前不喜欢吃零食——许多女人都是嘴巴在不停地翕动，不是吃零食就是说废话，现在她也经常带包话梅来放在桌上，偶尔取出一颗含在嘴里，像在努力做着某种练习。一次，曾敏涛悄悄进来把她的眼睛蒙住，要是以前，她早就叫出了声，但现在，含在嘴里的话梅及时吸附或消解了她的惊叫，结果只冒出一阵温柔的鸽子似的咕咕声。此后她常含着话梅，仰着脸，似乎在等待着他的突然袭击。
时间长了，焦姑娘发现有点不对头。按道理，既然有了这样的亲昵，对方该有更进一步的动作才是。但曾敏涛似乎只乐意停留在捂她眼睛这个层次上。她转过身，发现他的目光并不在她身上，而是直直投射在桌子对面那几只靠墙的深色高大立柜上。那里有什么呢，焦姑娘不明白，不就是那些破档案么，活人的，死人的都有。有些档案已经清理出去了，有些还没有。这是最让她头疼的工作，为此她总是一拖再拖。但明明知道有的人已经死了，而她还管着他们的档案，这让她头皮发麻。她把钥匙抽了下来，仿佛担心他们会从档案里爬出来从里边把柜门打开，但又不想钥匙离她太近，因此把它远远地扔在桌角。她问，你找什么？他像从梦中惊醒，说没啊，没找什么。
他担心她已经识破了他的动机。本来，他快要接近目标了。他在受着煎熬。
不行，不能再等下去了，他要行动。他跟马光说。这时他已经请了病假（当然少不了他父亲的调停），在家里静养。他说，要使事情尽快有个了断。那天，他直奔档案室，咚的一声关上门，吓了焦姑娘一跳。她含含糊糊问道，你想干什么，他指了指桌角，说，钥匙。又指了指立柜。他想阐述得更清楚一些，可整个人像在做梦，要跑跑不快，要喊喊不出。她马上提高了警惕，说，你要钥匙干什么？他说，我要看自己的档案！闻听此言，她伤心欲绝，原来这么长时间他一直在欺骗她，利用她。她赶紧吐出话梅，声音恢复到以前的响亮程度。也许她还摁响了电铃什么的，反正他耳朵里一片喧嚷，似有许多人正向档案室奔来，杂沓的脚步如急雨。不过他没有逃跑。他镇静地把地上那颗话梅捡起来，重新塞进她嘴里。为了不让她再吐出来，他捂住了她的嘴。
门被撞开了。他被人揪住送到派出所，一时间成了新闻。好在焦姑娘只是受了惊吓，翻了几下眼白又开始了正常呼吸。曾敏涛的父亲出面把事情摆平了，他有个朋友在市医院里当医生，建议他带儿子到省第四人民医院去看看。那是一家专门收治精神病人的医院。曾敏涛便被他父亲强行塞进吉普车里。他在那里待了几个月才出来。
曾敏涛说，他还可以休息两个月再上班，父亲已经托人把他的工作关系转到了县教师进修学校。他喜欢教书。回来后，他在大街上碰到过一次焦姑娘，他朝她鞠了个躬。自然，她被吓跑了。好在她嘴里仍含着话梅，就像含着对爱情的向往。
马光说，教书有什么好，我都已经有点厌倦了。
曾敏涛望着他，忽然说，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看自己的档案呢？那事情发生后，几乎每个人见了我都要问。
马光说，我也想看自己的档案。
曾敏涛兴奋起来，像是找到了知己。他说早在读初中的时候，他就知道每个人身后都跟着一个神秘的档案袋，它悄悄记下你做过的许多事情。好事要记，坏事更要记。你的所有秘密（尤其是“污点”）它都知道。你走，它也走，你走到哪，它跟到哪。它一直盯着你，而你永远也看不到它。从学校回来后，他在父亲那里印证了这一点。父亲说，老师说得对，哪怕一个人退休了，档案也还能发挥作用，甚至……父亲没往下说。父亲语气很平淡，却让他不寒而栗。在学校，他最怕的是填表，什么学籍，履历，申请，各种计划，总结，报告，自我鉴定（其实有的并不属于表格，可在他的印象里，它们跟表格似乎没什么区别）。据说它们都会被放进档案袋里去。这使得他每填一次表，都战战兢兢，觉得自己犯了罪，耳边响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的字其实挺好，可他每次填表时字一点也不好，老师甚至会问他：这是你写的吗？他一紧张就写不好字，就像一激动就结结巴巴一样。他想，他的档案袋里到底有些什么呢？若全是他自己写的倒也罢了，关键是，很多表的关键部分都是由老师或学校填写，还要签名盖章。他们到底在上面写了什么，他根本不知道，甚至永远也不知道。他记起，他曾经犯过几次严重错误。比如有一次，他给一个女同学递纸条，被老师发现了，老师狠狠批评了他，让他写了很深刻的检讨。还有一次，他考试作弊，监考老师在他的试卷上做了个记号。其实不是他作弊，是别人作弊，他后面的一个高个子同学把他的试卷呼啦抢了过去抄，他没办法。被老师发现了，他更没有办法。
还有日记。老师说，日记要写最真实的事情，最真实的想法，而且它神圣不可侵犯，任何人都不能看。但有一天，老师忽然说，请大家把日记交上来批改。原来，老师为了提高他们的作文水平，把日记当成家庭作文了。他想藏起来或重新写过已经来不及了。他的日记里有多少真实的，甚至肮脏的想法啊，比如说某个老师的坏话，说某个女同学漂亮。甚至说他最喜欢电影里的女特务，最大的希望是不劳而获，天天睡懒觉……
不用说，它们都很可能白纸黑字地在他的档案里了。
其实他一直是三好学生。他读中专时开始写诗，并且在市报上发表了。这件事在学校引起了轰动，团支部书记还在大会上表扬了他，说他有理想，有追求。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写诗的原因是他爱上了班里的一个女同学，又不敢表白，只好用诗歌曲折地表达了出来。
他发现，一写进诗里，那些话就十分安全了，不用担心它们被捉进档案袋里了。
他的档案究竟在哪里呢？他一直想看到他的档案。在别人眼里，他是一个好学生，好青年。在县委大院里长大的孩子，像他这样争气的少。他从小就是大院里其他孩子的榜样。中专毕业时，父亲问他有什么想法，他说，没什么想法。过了一会儿，又忽然说，要是能到人事局工作就好了。他已经知道他的档案会提前赶到那里，等着他。他还想说什么，似乎又怕打草惊蛇，没说。到人事局上班后，他很快就把它的各个机构和职能搞清楚了，但奇怪的是，每次进去他仍然迷路，像是走进了传说中的迷魂阵。有时候在那里来来回回走半天，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或者要干什么。他离档案这么近却不能看到它，这比以前更让人煎熬。仿佛有个人一直紧跟着他，握着一支他看不见的枪，他完全在对方的监视之下，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扣动扳机。在单位上，他每天的事情也不多，不过接接电话，统计一些数字，喝水，看报纸。最让他讨厌的是串门和聊天。他害怕见领导，尤其是领导跟他父亲还很熟，每次在走廊里碰到领导，都很不自在。他怀疑档案上那些不利于他的内容早被领导看到了。领导肯定是有权看档案的，或者说，也只有他们才能看到。他们把他的档案一页页摊开来，像医生给人体做解剖，在上面指指戳戳，或者心里暗笑。难怪他们用那样的眼光打量他。他感到自己的衣服被剥光了——不，他的衣服一直是被剥光了的，只是他没意识到。
晚上，他躺在黑暗中，忽然说，请走开！
对方大概是坐在什么地方，不作声。
他说，你不作声我也知道。
母亲推门进来，说，你在跟谁说话？
他说，我在说梦话。
他用被子把脑袋蒙住。
不行，他一定要看到他的档案，不然，他的生活没法继续。他的整个人生也没法继续。
他对自己说，你的要求不高，只不过想亲眼看一下自己的档案，难道不应该吗？难道过分了吗？你自己的档案，自己却不能看，这是什么道理？
他找到了主动接触焦姑娘的理由。她是打开他档案袋的钥匙，除此之外，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他跟马光说，他真的没有欺骗焦姑娘的感情，顶多，他不过是为了达到目的所行的一种苦肉计罢了。难道一个人连用苦肉计的权利也没有么？
说到这里，他眼睛闪亮，显得高尚而悲壮起来。
曾敏涛长得高大英俊，高高的鼻梁，柔顺的黑发，深陷的眼窝。有点像电影里的意大利人。尤其是，男人里面很少有这么白皙的皮肤，细腻，白里透红，仿佛怎么也晒不黑。跟他相比，马光有点自惭形秽了。好不容易在冬天把自己养白一点，到了热天，被日光一照，又显出了黑黝黝的原形。好像太阳是照妖镜。
为了彻底治好曾敏涛的病，他父亲找医生要了个“偏方”：通过关系叫人（避开了焦姑娘）当着他的面打开了他的档案。没想到事情这么简单。更让他没想到的是，里面除了几份登记表，就是一些志愿、申请、自我鉴定和组织鉴定之类。他急速地翻找起来，但并没找到他要找的东西。若是没有自己不同时期的几张头像照片，他简直不相信这些东西跟自己有什么关系，那些大同小异的操行评语，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个谎言。
他忽然把它推开，说，肯定是假的。
他父亲终于忍无可忍，给了他一巴掌。
奇怪，这一巴掌倒似乎把他打好了。不久，他就去教师进修学校正常上班了。他跟马光和王越羊说，他要考研，只有考研，才能不断刺激他的档案，牵着它的鼻子转。它折磨了他这么多年，现在，他也要来折磨折磨它。
这时，他们坐在王越羊住处附近的一家炒粉店里。那里离菜市场不远，街两边都是小饭馆，门口大多摆着卤菜之类。他们就点了几样下酒。马光尤其喜欢这里的卤口条，几乎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曾敏涛不怎么吃东西，也不怎么喝酒，他白皙的手指跟这里的脏乱和嘈杂很不相称，像天鹅在污水里站立。跟王越羊不同，他其实也是在乡下长大的。他父亲在他读小学时调到县城工作，他也就转学到了城里。然而他一点乡下人的印记都没有。都说女人有天生丽质的，其实男人也有。
曾敏涛陪他们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这段时间家里人对他管得紧，不许他跟外面的人过多接触。马光和王越羊接着喝了些酒。在他们看来，这个曾敏涛是有一些个性和悟性的，虽然还明显带着一股幼稚的书呆子气。
他们决意“改造”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