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72679000000007

第7章

马光和王越羊在大街上游荡。大概是因为荷尔蒙过剩,多余的热量把王越羊的头顶烧成了一个火山,走在大街上颇引人注目。王越羊说,他好不容易把脸上的青春痘扑灭了,没想到头顶又有了火山。

每当王越羊这样自嘲,马光都有些自卑或类似于自责的心理。在这方面,他其实有些嫉妒王越羊。他情愿荷尔蒙把他的面孔烧得一塌糊涂。他的下巴一直没长出胡须来,更别说青春痘了。他对王越羊说,相对于你那满脸的络腮胡,我岂不是一穷二白?王越羊听罢,哈哈大笑,说,好个一穷二白!有段时间,马光看人,首先是看下巴。他简直不理解许多人为什么跟青春痘那样势不两立。在他看来,一个男人,要有点青春痘,才配得上他的叛逆。可他始终没能长出青春痘来。他怀疑还是跟自己的营养不良有关。

在一个僻静处,王越羊掏出家伙对着什么地方滋了一通。他说,这个城市,就该对它撒上一泡尿。

王越羊是县石油公司宣传科的干事。那基本上是个闲职,谁来厂里视察了,写个报道就行。马光和王越羊经常取笑“干事”这个词。所谓干事,就是什么事也不用干,或者说,什么事情都要干。有时候领导坐在那里东抓西挠,像是要瘙痒,秘书反应过来,厂长的烟抽完了,赶紧到隔壁办公室叫王越羊去买。要是别人,有这么个既轻松又待遇好的工作,早就兴奋得翻跟斗了,可王越羊却从这优越里感觉到深刻的无聊。

王越羊在城里长大,父母都是银行的职工。他手指修长,皮肤白皙,看上去有点养尊处优,尤其是县城方言那种好听的卷舌音,让马光有些自惭形秽。按道理,王越羊完全可以进入银行系统工作。县城的银行系统像其他许多特权阶层一样完全是“世袭”,但王越羊怎么也不肯接受父母的安排,虽然他们也不过是银行的基层员工。他考上了外市的一所专科学校,毕业后便有了现在的工作。但他觉得这样的工作跟当初接受父母的安排,并无不同。

马光跟王越羊第一次见面是在读书会上。早在半年前,王越羊就组织了一个读书会,参加者都是县城和乡镇的一些文学爱好者,其中有的是机关干部或企业职工,有的是中小学老师,文化部门的人反而一个都没有。县文联主席公车是一个诗人兼书法家,偶尔在省报发表一首六句或八句的短诗,借景抒情或托物言志,歌颂美好理想和幸福生活。作为书法家,他抄写了许多名人名句,尤其是领袖们的诗词,参加各类书法比赛,居然每次都获了奖。他几乎逢人就讲歌德让路的故事,说有一天,大诗人歌德出门,碰到一个人,那人傲慢地说,我从不给蠢货让路,这时,大诗人歌德微微一笑,说,我恰恰相反。说着,便谦虚地侧身让对方通过。说到这里,公车的小眼睛灵活地眨动着,等待对方心领神会,仿佛他就是大诗人歌德。有一次他跟王越羊也讲了这个故事,王越羊说,这类所谓名人的趣闻轶事,向来是自以为聪明的人编出来哄小孩子的,跟公车老师的诗歌一样,看上去是美丽的童话。公车的脸腾地红了,此后就对王越羊不冷不热的,用眼角的余光看他。他还放出狠话,只要他公车在当这个文联主席,王越羊就休想成为文联会员。王越羊跟马光讲起这些,笑得要打滚。除了文联,县里还有一个诗社,主要成员是一帮退休干部,社长是一个已经退居二线的副县长。该县长生性诙谐,以打油诗闻名,且喜欢即兴改编革命歌曲。其广为传颂的作品是:革命军人个个要老鸡,你要老鸡我也要老鸡。这帮老干部每月开一两次诗会,经常为一个典故争得面红耳赤,甚至一两个月不说话,但到了节日,他们又坐在一起吟诗作赋,写写端午,写写重阳,写写七一十一,写写风俗风物,然后编辑成册排版印刷。马光问,不是还有一个文化馆么,那里可有写得好的人?王越羊说,文化馆以前倒是出过一个作家,在省里的刊物上发表过小说,但后来改了行,调到市委宣传部去了,剩下的几个人,写写儿歌,编编故事,篡改或捏造几则民间传说,便以为是在保护民间文化遗产。正因为看到了这种种无聊,他才组织了这个读书会,要求大家每星期必读一本新书,然后互相交流。这样既扩大了大家的知识面,也可以让大家在精神上互相产生好的影响。不过他很快就失望了。他发现,他们在本质上跟公车这样的诗人几乎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比公车年轻些,形容词也用得更漂亮华丽一些。他对马光说,这时认识你,真是太好了,不然真要憋死我了!

马光便讲了老安,讲了老安的文字。王越羊说,老安这样的人物,绝对是他们那个年龄段的人里的精英。那代人经过上山下乡的磨难,绝大多数早已被生活埋没,留下来的都是钻石。马光注意到王越羊喜欢用钻石这个词,这时他那颗脑袋也像钻石一样熠熠发光起来。对于马光来说,认识王越羊同样意义不凡。

王越羊是马光在小县城里唯一精神上的知己。在读书会里,以前是每个人轮流讲,后来几乎是王越羊一个人在讲,现在他可以跟王越羊一起讲了。王越羊讲得更多些,他有卓越的口才,是天生的演说家,有突出的领袖气质。马光本来是对集体或某种组织抱有顽固的戒心的。当时师专里那个巴掌大的文学社,居然有社长、副社长,主编、副主编,还有什么宣传部长、外联部长,常务和非常务理事,跟一个衙门差不多。他后来跟他们颇闹了些不愉快。有了师专里的教训,他不想再参加任何团体。但人是既需要孤独又害怕孤独的动物,总希望有个人跟自己呼应,总想着什么地方有他的一个兄弟,有一天他们久别重逢。马光跟王越羊相识就是这种久别重逢的感觉。

好几次,他不知不觉走到了那条巷子里,才猛然意识到前面就是王越羊住的地方。他看到了那扇他熟悉的窗户,不禁心潮澎湃。但他疾速走过,并不打招呼。他跟王越羊说,他喜欢这种感觉。有一天,他忽然收到了一封信,看字体,不是老安。老安的字体飘逸,有飞扬之感。而这字体有点像老头蹲在墙根晒太阳。没有寄信地址,连“内详”也免了。他有点奇怪,到县城后,除了老安来过几封信,他还没收到过谁的信。拆开一看,竟然是王越羊。他笑了。从县中到王越羊住的地方或石油公司,步行都只要二十几分钟,不知王越羊为什么要煞有介事地写封信来,还要贴张邮票。事实上,他们昨天已经见过面,也就是说,他们见面的时候,王越羊已经把信发出来了,可他并未提起此事。好像这是两件不想干的事情。他拿着信去找王越羊,王越羊说,他喜欢写信。写信的感觉跟交谈不一样。写信有一个深思熟虑的过程,说到底,写信本质上是一种自言自语。马光说,那我要把你的信好好保留下来。王越羊说,可以不保留,我有底稿。马光有些惊讶。

他们就这样开始了近距离的通信。到了深夜,他们开亮台灯,给对方写信。一会儿感情激昂,一会儿眼睛湿润。两人台灯的直线距离也许不到一千米。他们往往把信投进邮筒,又下意识地朝对方的住处走去,似乎全然忘了刚刚给对方写过信。见了面,也绝口不提刚才信上提到的话题。也许信件寄出去之后,各自又在底稿上画画改改,成了完全不同的版本。就是从那时候起,马光也养成了保存信件底稿的习惯。这使得他的日常生活有了一种严肃和庄重。如果周围的人知道了,一定会以为他们有毛病。要知道,八分钱的邮资差不多可以买到两只鸡蛋,学校食堂里的肉菜一般是五分钱一份。若是他每天多吃两个鸡蛋,那他的营养会得到很大的改善,他的头痛也许不会来得那么频繁。有一次,他把信放在口袋里,忘了塞进邮筒,跟王越羊见面时才记起来。他们坐在简陋的教师宿舍里,像往常一样聊天。他不时感觉到那封信在口袋里跳动,这使得他有些心不在焉。但他不会把信掏出来给王越羊。等王越羊走后,他才把信件投进校门口的邮筒。王越羊肯定不知道有一封信在后面追赶他。他后来跟王越羊说起此事,彼此哈哈大笑。让他们感到安慰的是,县城虽然闭塞,邮政系统倒还发达,几乎每个大点的街口,都老老实实站着一个绿色邮筒。为了节约邮资,有时候他故意不贴邮票,或者贴一张已经使用过的邮票,王越羊居然也收到了。

让他奇怪的是,自己的字体在逐渐发生变化。他原来的字体近柳公权(他临摹过《玄秘塔碑》),现在不知不觉受了王越羊的影响,也圆头圆脑起来,有点慵懒,有点漫不经心。他喜欢这种字体。他问王越羊,王越羊说,他根本不懂书法,也没有练过字。他在大学读的是理科,但他喜欢的是文科。当时他想追外文系的一个女生,对方选修了外国文学,他也装出一副挺上进的样子跟在后面去旁听。没想到,恋爱没有开花,他却被那个教外国文学的老师迷住了。老师姓顾,出国留过学,不知怎么跑到这所不入流的大学里来了。他听顾老师讲的第一堂课是希腊神话。开始他没往心里去。他对那些不感兴趣,也无非是神话是劳动人民的想象和创造之类。中学课本上都已经讲了。他只用力盯着那女生的耳垂。他从未见过那么漂亮的耳垂,毛茸茸的,永远像有阳光照着那么粉红、透亮。这时,顾老师讲到了一个什么情节,忽然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了几笔,一个生动的人形便跳了上去。他惊呆了。普通的粉笔仿佛被顾老师赋予了某种魔法,黑的背景上,那刚劲有力的白色线条有一种梦想般的光辉。他又看顾老师的字,也看出味道来了。一副遗世而独立的样子,跟他的人一样,清瘦,傲岸。他一下子对他产生了好感,并对希腊神话产生了兴趣。下了课,他居然没看那个女生一眼就直接去了图书馆。他借来希腊神话,读得如痴如醉。他发现这是跟他以前看过的完全不同的神话。在这里,神根本不是神而是人,有着人一样的七情六欲,有着人一样的复杂和单纯,有着人一样的各种各样的缺点。然后又读了《新旧约全书》,读了但丁和莎士比亚。读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时,他吃了一惊,没想到一个贫寒的牧师的女儿居然写出了一部如此充满激情的小说,并且他固执地以为这小说的激情就是来自于《圣经》和莎士比亚。他很瞧不起中文系的师生老是把《红楼梦》当“《圣经》”,更不喜欢他们讨论《红楼梦》里的哲学。他讨厌死了《红楼梦》的开头和结尾。在他看来,《红楼梦》唯一能和世界范围内的伟大小说(比如《安娜·卡列尼娜》)并肩的,不是那些思想,而是对人物的态度。每一个有光彩的女性形象都是作者那颗心脏的几分之一。之前还没有哪一部中国小说,能做到这一点——它们对男性人物也是如此。虽然很多文人喜欢以女性自命,但那不是对女性的理解和爱,而是出于自恋和自怜。《红楼梦》最大的缺陷是,对男性的性格展示不足,关于这点,曹雪芹已经在小说里不打自招了:女人是水做的骨肉,而男人是泥做的。他不喜欢男性,他厌弃自己的性别,这一点阻碍了它成为更伟大的小说。课间休息时,他找到顾老师,把他的感悟乃至胡思乱想一股脑儿倒了出来,顾老师居然掏出一支烟来递给他,他也就故作深沉地陪顾老师抽了起来。他们聊得很投机。顾老师听说他读的是理科,大叫可惜,说他以后可搞研究。顾老师还是有学究气。他才不愿搞什么研究。他当时的理想,是把图书馆里能借到的好书看完再说。谁知后来发现好书是越读越多的。就像捅了马蜂窝——但让这样的马蜂蛰满全身真是赏心乐事。他一边听顾老师讲课一边欣赏他的粉笔画和字。它们时而冷傲,时而澎湃,一会儿像顽劣的鹅卵石,一会儿又像老头蹲在墙根晒太阳。这其实正是顾老师性格的写照。听说顾老师在学校挺受排挤的,虽然书教得好,但一贯不擅人情,也不屑于做形式上的事情,我们这个族类,有一种强大的剪除异己的能力,顾老师在学校里是孤立的。他的一部书稿还被系主任找理由借去结果被抄袭,因提供不了证据还打不了官司。人家的出版物可是白纸黑字,顾老师反倒有口难辩。不过石头也有被激怒的时候,后来,他在办公室当着很多人的面抽了对方一个耳光。不过打人是不对的,对方到院领导那里反告了他一状,不用说,挨批的还是顾老师,班主任的职务也被免了。那段时间,王越羊脑子里经常晃动着顾老师的形象。他很想给顾老师写一封信,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实际上,他跟顾老师根本谈不上什么私交。虽然他很尊敬顾老师,但要他跟顾老师走得很近,他也是不愿意的。快毕业时,他听顾老师班上的一个学生说,别看顾老师那么清高,其实他当班主任时,有人送了土特产,就当上了班干,送了烟酒,就评上了优秀。刚听到这些议论,他很难受。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明白,顾老师这样的人缺乏的是什么。他们缺乏拒绝的能力。他们虽然不作恶,甚至很多时候还是挺有骨气和正义感的人,但也很容易被另一部分人利用。他们能接受和呈现好,但不能拒绝不好。

就是这时,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字体发生了变化。他正在写一篇关于顾老师的文章。他用的是书信体。写完他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书信,而像是对顾老师的人格分析。尤其让他惊讶的是,他的字也好像为之一变,成了顾老师那样的鹅卵石体。当他在心理上拉开了距离,对顾老师有所批判的时候,他在精神上反而更靠近了他。他的最初的文字,便是写给顾老师或者说就是以顾老师为潜在读者的。既像记叙又像是评说,一种奇怪的文体。而且他很快喜欢上了这种文体。

马光到县中来教书,正是王越羊对读书会那帮朋友失望的时候。王越羊天生喜欢跟现实格格不入的人,而读书会的大多数人恰恰相反。他们爱上文学,是因为文学时髦和实用,不是为了跟现实拉开距离,而是为了更快、更好地进入现实。有人因为在市报上发表了几首诗歌而改行进了机关,有人因为发表了几篇散文而进了城,为此他们一见面谈论的是如何投稿和发表,他们相互打探又互相提防。一次,市报副刊的一个编辑来县里采风,知道消息的人竟然都瞒着不知道消息的人,或者自以为对方不知道偷偷前往,结果见了面好一阵尴尬:你也来了啊!回来后便在各自的圈子里攻击对方,骂对方忘恩负义,是小人。还有一个人,在省里的杂志上发表了两篇小说,便高傲得像个大师,坐在那里端着个茶杯,高高跷着腿。跟他说话总是爱理不理的,嘴角一丝睥睨笑意。敬他酒他象征性地端端杯子,好像已给予你莫大的恩赐。你要是没看到他,他永远也不会看到你。在他眼里,王越羊这样的人只会说不会写,因为王越羊还没有在任何地方发表过作品。在他看来,只会说不会写的人,读再多的书也白读,还不如不读。实际上他就是这样。他认为写作是天底下最天才也最简单的事。言下之意他是天才,对于他这样的天才来说,写作是轻而易举的,因为他有生活(不知道谁没生活)。他干过许多种职业,他自认为只要把他的那些经历写出来,就是了不起的小说。这样的人还不乏追随者,经常被众星捧月前呼后拥着,偶尔也到读书会上来坐一坐,然后说他最近在写什么作品,或者说他的小说被省里哪家刊物的编辑送审了,留用了。他的跟随者们则说公车如何没水平,什么时候出了什么洋相,只有他们捧的这个人才有资格当文联主席。然后几路人马争执起来,原来大家都有各自的文联主席人选。因此旧的隔阂还没消除,新的隔阂又产生了,几路人马看上去竟势如水火。小县城的文学环境就是这样。说到这里,王越羊大笑起来,说,他们的最高理想竟然是当上县文联主席,你看吧,这些人互相要么捧杀,要么棒杀,不会有什么出息。

马光的到来使读书会有了一段时间的回光返照。他在这些爱好文学的人里面,是第一个科班出身的,而且在大学读书时就在外面两家有影响的杂志发表了诗歌和评论。大概是这个原因,他们不敢小瞧他。到了秋天,他穿上了毛线外套。这是白修洁送给他的。之前他从未穿过毛衣。很多次他都想把它扔掉。一次,他用报纸把它整齐地包好塞进楼下的垃圾桶,像是给它举行葬礼,但很快,他又把它抱了出来。这是他最喜欢的一件衣服,或者说,以前他从未喜欢过自己的衣服。它们比他瘦弱的身体更难看,像是某种穷寒的标志物紧贴着他,让他不能摆脱。而这件毛衣让他第一次领略到了服饰之美。它把他与整个县城区别开来——它本来就不属于县城。倒是裤子上的一两处破绽使他不安。

他那天谈的是一种现代史诗模式。除了王越羊,其他人都听得云里雾里。他们的诗歌水平仅仅停留在形而下,缺乏必要的形而上的东西。后来他讲到了现代诗歌或者其他文学样式最重要的精神,那就是,对现实的叛逆。诗歌具有魔鬼般的反现实力量。很多人一听到反现实,便马上提高警惕,这实在是很可笑的。其实不仅仅在文学艺术领域,在科学、宗教等等很多方面都是如此。可以说,反现实是人类最可贵的天性。如果每一个人都满足于现实,那世界上永远也不会有发明创造,人跟其他动物将没有任何区别。当初人摆脱匍匐状态直立行走,就是对现实的一种象征性反叛。没有叛逆,就不会有进步。马光想起老安,便一泻千里地讲了起来。他还谈到了文学的功利性。他说,任何东西都是有功利性的,文学也不例外。解放全人类是一种功利,把沉睡的人从铁屋子里叫醒也是一种功利。其实就是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也是一种功利,一种审美的、精神的功利。并不是说仅仅为了个人的物质利益就是功利。我们为什么要写作?首先是因为我们对现实不满。作家就是一群对现实不满的人,一群有着高级牢骚而不是低级牢骚的人。这现实可以是个体的现实,也可以是群体的现实。可以是物质的现实,也可以是精神的现实。

那大概是读书会有史以来气氛最热烈的一次。大家的激情被点燃了。其实关于文学的功利性这个问题,他以前并没有想到,刚才不知怎么的,忽然脱口而出了。举行读书会的地方是县啤酒厂的会议室,厂长老魏是个热心人。他也是未来县文联主席的候选人之一。他说县里写诗歌小说散文的人太多了,他要写大家都没写过的,那就是电影剧本。他之所以当上啤酒厂厂长,是因为这个厂快要垮台,谁也不敢接,他就接了。他说,厂里以前的方针政策完全错了,县里的人都没爱上你的酒,怎么能指望全省全国的人喜欢呢?他的目标是,让全县的老百姓都喜欢上他们厂里生产的啤酒。诗酒不分家,而这个读书会,可以拿来给酒厂做最漂亮的广告。以前举行读书会没有固定的地点,有时候在谁家里,有时候在某单位。老魏当厂长后,大手一挥,说,以后大家搞什么活动,尽管到酒厂里来,我不但要招呼大家抽烟喝茶,还要招待大家吃饭喝酒。王越羊说,老魏这个人还是挺可爱的。老魏豪爽,爱酒,每次不用别人动手,他就主动把自己放倒在地上。马光初次跟他喝酒时吓了一跳,在他快要喝醉的时候千万不要去阻止他,而要反劝:老魏,你再喝几杯吧!他就把酒杯往桌上一放:你小子,想把我灌醉啊?不喝,我就是不喝。

晚上十点多,读书会结束了。老魏招呼大家到食堂吃夜宵。马光被一帮人围着,因为度数低,他也喝了不少啤酒。周末大多数同事都回家或下乡了,冷清清的学校伙食更难吃。仿佛它们的目的不是增进食欲,而是让人反胃,就像语文课本总是在破坏真善美一样。这时马光不免有些狼吞虎咽起来。他又听到自己咀嚼食物的巨响,仿佛要淹没整个世界。他以前不喜欢啤酒那股味道,但听老魏说啤酒是液体面包,他也就忍着猛灌了几杯,没想到肚子难受起来。每当这时他又开始憎厌自己的身体。它真的成了他的累赘,让他不能随心所欲。看他们在不停地碰杯,他也加入进去,故意跟自己的身体挑战。不一会儿他额角冒汗,身体开始了剧烈的抵抗。他奔向卫生间哗哗吐了一阵。想到这一吐,他刚才的努力前功尽弃了,到桌前又尽力吃了些东西。那些闹嗡嗡的声音他充耳不闻。他们跟他套近乎,大约是想请他什么时候看看他们的稿子,或者帮他们推荐到什么地方去发表。还有一个声音凑到他耳边说,他觉得县文联主席以后非马光莫属。一个瘦高个自以为聪明和击中了要害地问他,鲁迅要是再活二十年,不知道会怎么样?

从啤酒厂出来,马光才发现王越羊早已走了。也许王越羊根本没留下来吃夜宵。

同类推荐
  • 古龙文集-楚留香新传(2)蝙蝠传奇

    古龙文集-楚留香新传(2)蝙蝠传奇

    楚留香与胡铁花无意间看到华山掌门枯梅大师穿着俗服在江湖中走动,便想一探究竟。他们先后结识了金灵芝、华真真、原随云等人,并一步步踏上了寻找蝙蝠岛之路,也经历了一场惊险、刺激的冒险旅程……
  • 被禁锢的头脑

    被禁锢的头脑

    本书是1980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米沃什写于1950年代初的经典作品,对于二战前后波兰以及波罗的海三国人的处境做了精彩的描述与反省。米沃什的许多真知灼见放到现今的语境下,其阐释力度依然强劲,甚至更富潜力与空间。中文世界对本书期盼不已,中文版从波兰文直接译出,同时汇集了德文版、英文版序,并请著名批评家崔卫平女士作导读,可谓善本。
  • 家事村事

    家事村事

    尹守国,2006年开始小说创作,发表中短篇小说70多万字,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协签约作家。
  • 第十四次见面

    第十四次见面

    今晚他睡不着,因为明天他又要去见一个网友。“甜甜猪”,女,22岁,属羊。他对于她就只知道这么多,就连她的名字他也不知道。他睡不着,因为两年间的经历让他紧张。他紧张,因为他怕又一次遭遇恐龙。莫名的恐惧让他失眠。有风,风冷。人民公园西南角,桂花树下,长凳上。林键看着树上落的七七八八的树叶和地上的枯草。他突然想笑,十三次的经历,十三次的落荒而逃。今天他可能又要重复一次。他嘴角挂着微笑,他不怕,因为他对生活充满信心,对未来充满信心。约定见面是他提出来的,地点和条件是她指定的。看了看手表,他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十五分钟。她还没有来。一阵风吹过,本来不多的枯叶又飘下不少。
  • 打劫

    打劫

    刘浪,生于70年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五期高研班学员。若干诗歌、中短篇小说发表于《飞天》《文学界》《山花》《作品》等数十家期刊,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等报刊转载。
热门推荐
  • 那一年,我们打残了日本:白江口海战全纪录

    那一年,我们打残了日本:白江口海战全纪录

    这是一本通俗历史读物。该书以发生在663年的白江口海战为切入点,以边缘史料为依据,用通俗易懂的现代语言来梳理中日海战史,并着重介绍了白江口海战爆发前朝鲜半岛三国、中国、日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和渊源,文风活跃,内容有趣,知识点丰富,有助于普通读者了解历史上的中日战争关系以及朝鲜半岛历史。
  • 超级无敌灭杀系统

    超级无敌灭杀系统

    杀人进阶,一切的天才神体,全部都要被我踩在脚下。
  • 魔幻车神同人文

    魔幻车神同人文

    魔幻车神的同人文哦~不点进来看看?列小帅、伊莎、达利、达娜、李昂、邦达将会有怎样的经历?呀!一大波原创人物来了!
  • 锁仙记

    锁仙记

    “仙人,这是你的鞋子。”“仙人,你可以收我为徒吗?”因为一双鞋,孤苦伶仃的白之桃成为了上仙莫梵听的首位门徒,由此踏上了修仙复仇的光明大道。可百年修行,却是碍不过奸人作祟,为了师傅的神位,她顶下所有过错。剔除仙骨,轮入第七世界接受惩罚。不死之身,也终是灰飞烟灭。而重生归来,她竟是万年界的上神,当年让她仰视,甚至将其作为天上星辰的师傅,竟只是她当年手植的一株莲花……
  • 蛮书

    蛮书

    中国唐代记述云南地方及民族史的著作。亦名《云南志》、《云南记》、《南夷志》、《云南史记》。唐樊绰撰。全书10卷,记载云南自然地理、城镇、交通、里程、物产,特别是对南诏历史、政治、经济、军事以及云南各民族的生活习俗,作了系统的阐述,是唐代有关云南的专著及研究唐代西南民族历史最重要的著作。
  • 宸王宠妃枕上书

    宸王宠妃枕上书

    白倩羽媚笑:“王爷,你练的是金剑还是银剑?”宸王:“银剑!”白倩羽别有深意的笑:“那王爷,你是上路剑还是下路剑?”宸王:“下剑!”白倩羽一脸敬佩脸:“哦!王爷原是银剑下剑之人啊!”宸王黑面:“我现在教你什么叫银剑!”遇她前,宸王爷冷心冷面、狠绝桀骜是杀伐决断冷王爷。遇她后,宸王宠妻护短成日常。宸王一脸傲娇的斜睨众臣:“王妃她温良贤淑,娇小可人!”大臣们面面相窥:“王妃把蜀国给灭了!”宸王暖笑:“王妃她谦和大度,知书达理,是女子典范!”众女抱作一团:“王妃,打脸、撕人,从不手软!”独孤冷宸:“王妃她针织女红技艺精湛!”众人们尴尬一笑:“宸王爷,脸是好东西,麻烦要一下!”--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火影之风平浪静

    火影之风平浪静

    “你希望你的人生如同史诗般跌宕起伏?还是像你的名字一样风平浪静?”三代如此问凪人。“风平浪静?!”凪人略有不屑的撇了撇嘴,但眼中却划过一丝憧憬,随即有些恶狠狠地说道:“从我知道我的父亲是波风水门,我的母亲是旋涡玖辛奈,我还有个兄弟叫漩涡鸣人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我这辈子都没办法风平浪静了,既然我的生活没办法风平浪静,那么我要让整个世界陪我一起无法风平浪静!”三代唯有苦笑的看着眼前捏着小拳头豪言壮语的三岁小鬼。
  • 魔君甜宠:妖女轻狂舞苍穹

    魔君甜宠:妖女轻狂舞苍穹

    她是妖界公主;他是魔界帝君。第一世他因为身不由己而负了她,她含笑而终,只因她的死换就了他的生。他为她血洗神界,却遭来女娲之怒。他被囚禁在彼岸花海中,看着她每一千年的轮回从彼岸花海前路过,而他却只能在彼岸花海中静静地凝望着她。女娲罚他在这彼岸花海中等待着她的第九世,第九世他随着她走向那孟婆桥,喝下那孟婆汤,跳下那轮回池。
  • 姓名的故事

    姓名的故事

    本书道出姓名背后的故事,为学文史的青年朋友提快一点文化知识,为学科学技术者提供一点“谈助”资料。初民社会时,任何人一生下来,就有一姓一名,表示她或他属于某一氏族的成员,因此每一个氏族成员都能背诵自己祖先的名字和世系、谱牒,可以背诵四五十代以上至七十余代。姓从女生,最初人类父家长为首的宗族成员,包括高祖,曾祖、祖、父子及其妻妾、奴婢等人,这父家长及其族人不常称姓而称为氏,就是说,姓是氏族的分支,氏是宗族的称号。
  • 北行纪

    北行纪

    现在是末世爆发的第二年。城市中有一种名为“木行尸”的生物在四处游荡,还有不少奇奇怪胎的生物,但在其中生存对于拥有“界外魔印记”的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我叫尤逸,因为一系列的原因,我被迫离开了已经建立起人类保护区的魔都申城,踏上了去往帝都京城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