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数学老师第九次转身写板书时,阿锐突然扭过头来压着嗓子问道,后来他们怎么样了?谁知道呢,我淡谈回了一句。他不满地撒了撇嘴,把头扭了回去。我叹了口气,认认真真地抄下了本节课的第九条板书。
阿锐总是固执地把他们称为三位骑士,尽管我不止一次且不厌其烦地向他声明在原先小镇人们的眼中他们是三个人渣,阿锐却从不改口。为此我在心中暗暗发誓不再与他说话,但鉴于他是班里唯--个和我说话的人,这个誓只好作罢。可阿锐再高的评价也改变不了人们对他们的看法,再重复一遍,他们是三个人渣。
我的全部童年时光和小半的青春都度过在那个父辈口中的海滨小镇。尽管没有人见过海,也没有人从事与海相关的工作。但那永不停息的咸腥海风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人们海的存在。在每个尚未人眠的夜里,我都会听见海风的声音。它急速地从空中掠过,被气压残忍地撕扯成薄薄几片,最后在暗黑的天幕下彻底消融不见。这种声音伴随我进入每一个甜美的梦乡,镌刻在了我的灵魂深处,永远无法抹去。
在我听了将近三干个夜晚的海风以后,我迎来了我的青春期。海风在我一片混沌的脑海之中撕开了一道口子,无数蛰伏已久的意识突然涌入脑海之中。我开始注意漂亮的女孩,开始挑剔自己寒酸的长相,开始对着镜子一遍遍摆弄自己的鸡窝般的头发,开始.....
但挑剔自己长相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在同样处于青春期的叶溯身上。他是我们几个中长得最帅的一个,这是所有人都公认的事实。所谓我们几个,是叶溯、任家烁、梁圭和我四个年龄相近的男生。尽管数学老师一再重复三点才能组成稳定结构,但我们四人的友谊牢不可破。这大概与我们相似的家庭环境有关:叶溯的父母长年北漂,梁圭和任家烁都是单亲家庭的孩子,而我的父母总是数年如一日地争吵。我们像是四面镜子,照出了彼此的过去、现在与将来。因此即使梁圭的倔脾气常搞得我们不欢而散,任家烁生气起来喜欢用拳头解决问题,叶溯常常凭着英俊的脸蛋轻易抢走我们暗恋的女孩,而我偶尔的冷漠自私也曾刺痛过他们。但这一切都成不了拆散我们友谊的理由。因为,我们都是彼此的镜子。
梁圭是我们四人中最矮小瘦弱的一一个。因此在作文《我的好兄弟》中,叶溯毫不犹豫地用出了瘦骨嶙峋这个成语,大家一致惊呼平日里语文没及格过的叶溯深藏不露。为此梁圭整整一礼拜没和叶溯说话。他沉默寡言且逆来顺受,成绩普通且与世无争,瘦弱的身板在人群中如同沙丘中的粒沙,无比平凡。
在每个男孩的青春中都或多或少有这样的一些女孩。她们温柔细致,富有爱心,成绩拔尖且品行优异。在我们懵懵懂懂的青春中,这些女孩无疑为我们的青春增上了一段美好的回忆。对于梁圭来说,徐枫无疑就是那个女孩。她是我们的班长,是男生心中最佳的同桌人选,也是所有老师的宠儿。平凡的梁圭和她像是两条水不相交的平行线,却在那个暴雨滂沱的傍晚偶然相交在了一起。
高三那年的三月,因为台风,雨水比往年多了几倍,每当回忆起那段时光,总有一股彻骨的寒意与湿气扑面而来。那个暴雨滂沱的傍晚,没有带个的梁圭站在学校传达室的糖下,纠结着是否要学我们三个那样直接冲回家中时,徐枫那把浅绿打底缀着彩色花儿的伞盛开在了他的头顶。起回去吧,徐枫笑着说。我敢发誓,这一定是梁圭听过的最动听的声音。那个傍晚,班上最优秀的女孩和最平凡的男孩同撑着一把伞走向雨幕,昏黄的路灯下,梁圭昂首挺胸,像一个出巡的帝王。徐枫自然不会知道她那纯属善意的举动给了梁圭多大的触动。我不要再平凡,梁圭对着镜子前的自己大声喊道。上课的时候,他不再像原来那样趴在桌上睡觉,他坐得笔挺笔挺,认认真真地抄着每一条板书,小心翼翼地用眼角的余光瞟着徐枫;放学的时候,他不再学着我们呼朋引伴走向街边的小摊,他独自走回家中,翻开了书本,脸上带着痴痴的笑,翻阅着课本度过了整个夜晚。没有人嘲笑他。因为在我们的眼中,他升华了,成仙了。
可惜这种状态只持续了半个月,我们常常满怀遗憾地猜测如果徐枫没有出事的话梁圭会不会一直保持这种状态,从而成为一个真正的好学生。可是生活却容不得我们半点的猜测和假如。在台风过去以后,叶溯的父母回到了小镇。在我的记忆中,这对北漂夫妇像是-对永不停留的游子,知哲的瞅脚之后便继续匆匆的漂泊。他们只回过四次小镇,前三次他们诚惶诫恐如同丧家之大,向每户认识的人家借遍了每一分能借的钱,然后匆匆离开。而这一次,他们]满面红光,开着崭新的轿车,车里装满了钱和昂贵的礼物。他们把车开到每一户借过钱的人家门口停下,下车,敲门,在原先高高在上的债主的笑脸相迎中还钱和送上礼物。然后在一片恭维声与美慕或是嫉妒的目光中把车开向下一户人家。最后,由于叶溯再三表态不愿意随他们前往北京,作为叶溯的表妹,当时在马来西亚吉隆坡参加为期一周的交换生活动的徐枫在她父母的撺掇下买了前往北京的机票。她买的是马航的机票,航班号是MH370。
看到马航出事的新闻后,梁圭一反常态地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最后他跑到了厕所里开始呕吐,吐得撕心裂肺,泪眼朦胧。我跟了进去递给他一张餐巾纸,他擦了擦嘴,脸上突然浮现出满是希冀的光芒。徐枫只是出去玩玩,她会回来的,对吗?他问道。我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他脸上希冀的光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阴運和绝望。他叹了一口气,回到桌前久久沉默,他再没喝一杯酒,没说一句话。之后,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从开始的逆来顺受变得睚眦必报,目光中竟有了阴鸷的光芒,他开始惹是生非,开始--言不合拳脚相加,即使被打得满脸鲜血他也决不后退一步。校外的人都叫他梁疯子,我知道他没疯,只是他的心中有座坟,葬着一个末亡人。
叶溯的童年极为凄惨,他被寄养在他的姨父姨母也就是徐枫的父母家中,而事实证明了徐枫的温柔善良并非遗传自她父母之处。吃饭时放在叶溯面前的永远是最难吃的菜,他睡的永远是最小最破的储藏室。他的便宜爹娘永远是小镇中长舌妇们茶余饭后的笑料谈资。
在情窦初开的时候-个女孩因为在家给叶溯写情书被她母亲发现,第二天她的母亲沉着脸来到了学校,指着叶溯对那个女孩说,你也不看看他,一个没爹娘教养的小白脸而已,你怎么会看上这种人。在同学们的哄笑声中那个女孩哭着把情书撕成了碎片丢进垃圾桶,叶溯什么都没说,只是像鸵鸟般把头埋得更低。我无法想象那时他的感受,但知道他的心一定在滴血。
他曾告诉我们武侠小说最好看的部分不是打打杀杀,而是在主角落难时万般欺辱他的配角与日后神功大成的主角重逢后的场景。因此在他父母衣锦还乡之后他坚决不肯跟随他们前去北京。用他告诉我们的话来说就是什么时候看见过武侠小说的主角在大仇未报前归隐山林的。是的,拿着一张每个月父母都会打来小镇大多数人工资几倍的数额的银行卡,他神功大成了。在叶父叶母离开小镇的第二天,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和校花十指相扣走进了镇里最高档的饭店,却在听说徐枫出事的消息后推开前秒还你依我依的校花,赶到梁圭家陪着梁圭喝了一个晚上的闷酒。之后,他身边的女孩走马灯般变化,所有认识他的女孩都会看似不屑地啐上一口,这花花公子谁看得上啊,却在同伴的嘘声中羞红了脸。叶溯就这样肆意而麻木地生活着,报复着。
父母回到北京之后,叶溯顺理成章接手了父母开来的奔驰车,成为学校里第一一个开车上学的学生。而我、任家烁、梁圭自然成为了第一批乘各。徐枫出事后梁圭虽然知道这事怨不得叶溯,却再不肯坐叶溯父母留下的车子了。第二天,叶溯开着辆破旧的桑塔纳经过我们的家门口,我们惊讶地问他怎么换了这么辆破车。他笑着说,你们不知道我一天里最开心的是什么时候吧,不是别人看着我的车眼里流露出嫉炉神色的时候,而是你们三个一个不落地上了我的车,和我起旁向远方的时候。我常常在希望,路能再长一点,再长一点,最好永远没有尽头,最好的兄弟就永远不会离开我。那一刻,车上很静很静。
我总是习惯性地把朋友分成这么两种:平时高歌朋友情谊比天还高比地还辽阔大难临头各自飞型,大难临头不离不弃生死相依型。任家烁无疑属于后者。任家烁原名任家儒。在他欠下一屁股债的父亲回到小镇,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忏悔当初发达后抛弃他们母子的罪行,恳求此时小有积蓄的任母替他还清债务时,任母果断把任家烁名字中那个男人取的儒字改去,以示自己与其一刀两断的决心。日后任家烁谈起这段往事时,淡淡地说道,我恨不得替他去死。他的眼睛很澄澈,没有恨。
就在那年,他用砖头砸破两个在他面前嘲笑他那个人尽皆知的笑料父亲的邻居的头。随着鲜 d血的涌出他的名字传遍了附近的街道。事后任母狠狠地把一叠医疗费拍在了桌上。她抚摸着任家烁的头,好小子,干得好,比你那软骨头的爹强多了。不知是因为他母亲病态的鼓励,还是因为之后人们看他时不同于看他父亲的尊敬目光,他的事迹随着年龄的增长呈几何倍数的增长。他远超同龄人的身高让他站在我们中间时犹如鹤立鸡群。不,他不是鹤。他不会学鹤平日引吭高歌在恶鹰来袭时抛下伙伴振翅飞走。他是山,一座永远值得依靠的山。
记得高三那年,叶溯因为抢了对面职高一个男生的女朋友,在放学时分那个男生带人堵在了我们校门口。他们的手中拿着铁棍,气势汹汹。全校同学都吓得躲在了两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向叶溯。就在这时,任家烁怒吼着冲了出来,他的手里握着一根一头削尖了的铁棍,他的脸因为愤怒涨成了赤红色。那群职高生不得不停下了脚步。是你?为首的那个狐疑地端详着任家烁,我见过你,你就是任家烁。任家烁没有回话,只是转着手里的铁棍。你的朋友抢了我的女朋友,为首的那人忿忿地说,你要给我一一个交代。任家烁扬了扬铁棍冷冷地说,这就是我的交代。他和他手中的铁棍在我的脑海中组成了一幅奇异的画面,两者交相辉映,犹如一落,几乎要将我吞噬。我撕去了那页抄满公式的纸,在新的一页上写下了这段文字:
在美好而残酷的青春中,有人安分守己按部就班,也有人误入歧途一去不还。但却有过这样三位骑士。他们有着最敏感的心,他们有着最丰富的情,他们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告别平凡,他们用玩世不恭的态度去掩饰自己的内心。但他们的伤痛啊,躲得过灯火阑珊的街,却躲不过四下无人的夜。他们的青春没有大海,但他们的青春汹涌澎湃。现在他们要离开了,怀着眷恋,带着遗憾,嘴角扬起含泪的微笑,他们骑上骏马,用利剑斩开切的桎梏,踩着枫叶林中纷纷落下的碎叶,奔向那片他们不曾拥有的大海,再也不会回头。
在全班惊讶的目光中,我站了起来。阿锐你要干什么,数学老师愤怒地问道。我没有理他,就像我没有理过班里任何一个人一样。我走到了窗口,把那页纸撕成了碎片,抛向远方。我知道,奔向大海的他们一定会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