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上学放学一天至少要经过三次梧桐路,蹬着自行车像风-样刮过梧桐叶的日影与月影。
梧桐路上有座影剧院,总是被高大密集的梧桐树掩映着,显得神秘遥元。可实际上,它老得墙壁泛黄,石灰剥落,一身沧桑。前些年一个耍酒疯的人跑去把几扇窗子给砸了,政府不花钱修,也就从此废弃。爬山虎探进窗里,把整个房子变成一个巨大的花盆。
终于在今天给拆了。
断壁残垣,灰尘漫天,活生生的“轰炸”“现场。不过依照城市化的发展规律,只要等一年,这里又会重新竖起崭新的楼房,迎来新的住户。
路建国曾经和我说过等他有钱了一定会把演剧院翻新,为此他每晚回家都要买张彩票。以他的运气来估算中奖的概率,我只说“做梦”,然后-直持不屑的态度。可看到这一片废墟,我突然希望路建国的梦能做成,就算是给那个破烂的演剧院刷点漆也是好的。
我掏出手机拨通他的电话。他还没出声,就听到那边“咚”的一声巨响,把我吓了一跳,然后在大口地喘气的间隙传来他拉锯般的嗓音。
“你不去上课,干吗呢?”上气不接下气的。
“影剧院给拆了。”
“要吃什么?”
“你别打岔行么?影——剧——院——拆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说:“拆了就拆了呗,我搬罐呢,六楼....”.我挂了电话,跨上自行车蹬去学校。
六月下午两点钟的阳光真是刺眼。梧桐叶子把光线过滤后,依然让人睁不开眼。
阳光、被拆的房子、张皇逃窜的灰尘、行色匆匆的人们,就像是,曲终人散。
路建国在放学的时候破天荒地来接我。骑着他破破烂烂的摩托车很不文明地闯了几个红灯,油腻的头发迎风招展,一路上白眼来来往往。
“等下红灯会怎么样啊。”
“没事,我摩托车没牌照,交警找不到我。”
路建国就是这样的人,我和他父女十六年他粗枝大叶的程度让我昨舌。我的生日他从没记得过,我家除了除夕夜看一下春晚其他没有什么节日,
你们知道的中国人过节只不过是为了和亲朋好友聚一聚。因此,不怎么爱过节就是意味着,我和路建国没什么亲人,缺少一个家庭成员。
“怎么这么多菜?”路建国给我挡了路冷风回到家里时鼻涕都快流进嘴里,他很随意把鼻涕一抹就坐到了那张四四方方的折叠桌旁边,本来那张桌子一直缩在角落只有过年才会拿出来。
“千吗把桌子搬出来?”我开门]之后根本找不到落脚的地方,逼仄的出租房内散落了地的瓜子壳和啤酒瓶。仔细一看那些貌似丰盛的饭菜,不过是残羹冷炙。
“你发财了?”我看着路建国。他拿出打火机把酒精炉点燃,把剩下的一碟子牛肉放进全是辣椒的不锈钢小锅里,又把地上的电饭锅按了加热键。“其实我中彩票了。”声音低沉没有起伏。
“哦?多少?”我把书包放在床上,斜着眼问他。
他背对着我伸手比了个二。
“所以是和你那帮哥们吃了一顿就没了是么?”
路建国的那帮哥们估计连义务教育都没念完,作为初中毕业的路建国是很有光环的,他们]统统叫路建国老大。没活干的时候他们喜欢围成一-个圈听路建国吹牛,本来这几年用电磁炉的人家愈发地多了,液化气生意冷清,按理说吹牛的机会更多,可好多人改行了,没几个人愿意砸去无数的汗水换那么一-J点钱。除了路建国。
他的理论你无法理解:“千一行爱一行么。周总理可是和掏粪工人握过手。”我心里暗想?但如果我挖苦他,出卖劳动是你唯一会做的事情你就不要垂死挣扎了,他会生气的,路建国一直是个有目标的人。
“我以后可是要干大事的人。”他指望一瓶瓶地搬完液化气罐存完钱去修演剧院,这话从我记事开始他就一直说,说到今天依然只是一句话而已。他又重新开了一听啤酒,同时点燃了一支烟。
“本想把钱存着的可....不是你和我说演剧院拆了的么?”四十瓦的灯光打在他的侧脸上,在我视线范围内,我看不清他脸上的任何表情。但愿没有失望也不能有难过。
“这顿饭是庆祝你重修演剧院的梦想破灭是吗?”我脱口而出。
路建国还是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
千是我只好坐在床沿上边扒饭边安慰路建国:没事,到时候我们再造个大的。”路建国没有作声也没有回头深情地看我一眼,也许从我嘴里说出的这类话他已经听厌了。
如果你向往无比优越的生活,却只能听到亲人的鼓励或调侃,那只能说明你离梦想还很远。因为没有哪个人梦想的生活中只有亲人和逐渐流失的哥们。
其实我是很愿意相信路建国的。这个被我称作爸爸的老男人虽然逻辑和行为奇葩,但我从来没见过有和他一样年纪的人至今还带着年轻时的梦想。这是否意味着,这个人拥有不平凡而坚韧的内里。
我期待总有一天,他会很帅气地和我说,Y头是时候告诉你这个秘密了,你老爸我其实是某某集团的大股东,为了历练你,隐姓埋名这么多年。如果是这样,我就能扔掉廉价的T恤,穿上摇曳的短裙,不用再计较路建国给的零花钱是多少个蓝色液化气罐换来的了。变成一个与现在的自己毫不相干的人该多好,毕竟有时候我会讨厌这三十平米的小出租屋。
和路建国说这番话时,我初中二年级,路建国不知道有一种病叫“中二病”,他眯着眼睛坐在床沿上抽烟,没笑,也没冲我翻白眼。他吐出白茫茫的烟圈,又立刻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帮我把床边的台灯扭灭,在黑暗中对我说,睡吧。我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模糊地看见他用手背抹了把眼睛,吸了吸鼻涕,开了-一瓶准备明天才喝的酒。后来我睡着后,做了个梦了无数次的梦。一个炎热的夏日午后,我脸上化了厚厚的浓妆,穿着白色的纱裙,闷热不透气。我是“六一”儿童节我们班小朋友的代表,刚从演剧院表演完出来,手上捧着令人羡慕的奖状,路建国把我抱上摩托车。
“妈妈呢?”我问路建国。
“妈妈走了。”我抱着他的腰,本来被夹在中间的我感觉背后空荡荡的。
“那你还不去追。
路建国愣了下,扭过头看我,继而努力发动摩托车。
只可惜二手的摩托车熄火了,怎么也发动不了。
他又把我从摩托车上抱下来,从前管里拿出工具修理,我在一边摆弄铺了一地的工具,路建国不断地用手去擦汗。
六月初的阳光就像给人裹了一床厚厚的被褥,热得人焦躁不安。
“快啊,妈妈要走了,快啊。”我一边哭一边揉眼睛,脸上的妆全花了,泪眼朦胧,就只能看到,被热风吹得翻涌的梧桐树叶,绿得让人不忍抬眼。
我一直哭啊哭啊,过了好久,路建国把手里的工具一扔,“哐”的一声吓得我一颤。
“不修了,我们去洗脸。”
“那妈妈呢?”
“以后再找。
这段对话就像回音一般,在我的梦中反复,最后我和路建国也在梦境中消失,一大片的黑暗吞没梦境,我俩就像影片末尾浮现在黑色银幕上的白点。
“找”是可以顺着时光不断推移的,没人能说“找”能用去多久的时间,它像一根细细的绳索存在于我的脑海中,仿佛拉着它就会摸索到些遥远的东西。遥远的,曾经年轻而鲜活关于爱关于梦想的东西。属于路建国的东西。、没有那炙热的地面,看似清凉却盛满炎热的梧桐叶。
更没有那日渐衰老的充满无力感的路建国。
但以后好难找到。我的目光似乎被困在那狭小的房子里了。
我把文理分科意向表拍在路建国的眼前时,他在奋力开一瓶红酒,由于没有螺旋状的开瓶器.他很着急。
30元-瓶的红酒,超市促销,仍算是破费。
“你要学理科:?”他把整洁的表格翻来覆去地看,直到快揉成抹布状,X一脸不可置信地冲我发问。
“不行啊?”我往嘴里扒饭.眼皮也不抬一下。
“你个女孩子就学文科呗。
“不是每个女孩子都想学文科的好么?”
路建国顿了顿,攥笔的手颤了一下,抬头的时候额前的皱纹很深,显得很老态。
他额头宽阔,天庭饱满,鼻子高挺,双目有神,这样面相的人如他吹牛时所说是要做大事的,可拔不出木塞像是在嘲笑他这种悄无声息的命运。
“你比较适合学文科。”路建国把笔放下,指了指简陋的书架上几本书脊向里的文学杂志,我的文章曾经被刊登在上面。如今,它们被白色的纱裙盖着,那是我唯一-的一条裙子,我用它来遮挡灰尘,掩盖我唯一的梦想。我已经很久没有去触碰它们,灰尘是时间的堆叠,我离它们越来越远。
“不是说学理科不好,可人总不能做什么事都带功利的目.....
“你够了。”我“嚯”地站起来。“不是所有女生都对诗歌无比热忱,我也没必要一直在你的设想里。人格是独立的,我不是谁的影子,也绝对不会毫无自尊地期待。
说完这一通话,我就没火气了。路建国颓然地坐在床沿上,又开始从口袋里掏烟点燃,令人反胃的香烟味在空气中盘旋。
“别抽了。’我把烟从他的手指间拔了出来,狠狠地扔地上。
“你为什么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我冲他吼,把眼泪往回憋。
他的手悬在半空中,没有落在我身上,像游戏里失事的飞机,从屏幕中殒身,换来Game over.
游戏结束,两败俱伤。
我突然想起影片《当幸福来敲[]1》里的那个黑人父亲在最为艰难的日子里,对因为丢了美国队长玩具而大声哭闹的孩子大叫闭嘴的样子。他觉得自己的梦想好难以靠近而太过急切,却忽视了那个玩具对于孩子的意义。有时候关于未来设想的东西是盼头,而有时候却是噱头。
譬如我的书,比如路建国的演剧院。躺在心里的东西好难拆。
路建国第二次来学校找我时,最后一节是体育课。他坐在校园里一棵大树下眯着眼睛抽烟。
“你怎么来了?门卫大爷竟然放你进来?”
“什么叫放我进来我又不是狗。”路建国站起来,拍拍大树的树干。“我当年来一中玩的时候它们还没这么粗。
我没说话,路建国今天出奇的安静。
“我听房东说你星期天和一个很好看的女人出去了?”他终于开口。
“没有”
“别骗我,我今天在街上看见她了。”
我其实不想告诉路建国,我和那个很漂亮很有气质的女人坐在一起,拒绝了她高考移民的提议,把路建国捏造成了一个成功人士,瞎编时我脑海中不断浮现路建国那双粗糙的手和蓝色的液化气罐,但我觉得要是把路建国和我的窘迫全说出来,未免太对不起路建国这么多年的辛苦打拼。我也知道我漏洞百出,我编不好与我无关的故事。但那个深情凝视我的女人并没有拆穿,这让我一度以为今年的除夕不会只有我和路建国两人。
末了我背好书包和她说再见,转身的瞬间,心里似乎有一只振翅高飞的大鸟带走了有关“我们”的的期待和设想一那个漂亮女人的无名指上戴着闪闪发亮的钻戒,刺眼得如同她离开那日的阳光。
我看了_眼抚摸树皮的路建国,他的眼角有些潮湿。
就和路建国在我没考上重点班给我去找关系被我发现一样,一切因为爱而撒下的谎言,有时是瞒不住的。
就和我不会和路建国说你永远也凑不齐修演剧院的钱一样,一切因为爱而被保留的话语都会被理解。
路建国一定明白他曾经爱过的姑娘离他远得追不到了。
我挽着路建国的手晃回了家。
有些时光不会再回来,但是我开始相信时间将一直流淌和前进。
那天晚饭,我和路建国去了我们常去的大河边排档。
在河边,风把我披散开来的长发吹乱,我穿着白色的T恤,把下摆塞进牛仔裤里。
“真像啊。”路建国喝多了,勾着我的肩膀语无伦次。
“要是穿裙子就更像了。”
“怪不得你非要我学文科,”我掰着指头数,“白裙子,名著,诗歌,完全是文青的标签啊。”我突然有点后悔没去学文科,后悔放下写了多年的小说。“那时候她多好看啊,我-推开演剧院的门,就爱上她了。”
她是我妈。
路建国说第一次看见她时,她就如同一株百合立在黑洞洞的舞台上。那个年代,没有追光,没有五颜六色的舞台灯。
就在路建国推开演剧院门]的那一刹那,光把舞台上一袭白裙的姑娘照亮,美得不可方物。
她站在舞台上朗诵叶芝的《当你年老时》: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者了脸上痛苦的皱....
路建国说,时隔多年,这首诗以及她的声音,朗诵的节奏、音量都和自带了音响效果样重复在他耳边。
那欢畅的时辰是影剧院边小巷里开出的白蔷薇,花朵幽幽的香气,就算被轰然倒塌的影剧院覆盖,依然执着地散发,弥漫。
尽管路建国是进去兜售瓜子汽水的社会青年,而那个叫景莞的姑娘是聪明美丽的高中生。
他不知道,那天来的人们不是被学校组织来看革命教育片的。电影的银幕被红色的帷布藏在里头。帷布上贴着几张红纸,上面写着“某某中学诗歌朗诵大赛”。她也不知道那个卖瓜子汽水的小贩不仅英俊,而且还胆大包天。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还没吹进这群山包围的小城。“爱情”好像道“禁令”。
朗诵结束,景莞站在没有掌声只有议论声的黑暗中,骄傲且落寞。
路建国也没多想,放下手中的瓜子汽水,就冲上台把她拉下来,逃出了大片的黑暗,冲进刺眼的光亮中。
英俊的脸庞,不羁的举动。景莞以为他就是爱她衰老了脸上皱纹的那个人。
于是不假思索,于是毫无顾忌。
没人能说这是冲动,可这偏偏是年轻时发生的事情又那么恰巧。奔跑。跑出世俗的眼界,却误入了世俗的生活。
“老爸,你当年也是青年才俊。”河边的风吹得我也醉了,我把两只塑料椅拼在-起,蹲在上面陪他讲烂话。
四十瓦的灯泡,飞蛾作死地往上撞,牵扯出一个个忽闪忽闪的影子,晃得我不得不垂下眼帘。
“爸,你还爱她吗?”
“废话。”
“废话是指我问的这句话吗?”
“废话是指你没必要问这句话。”
他喝掉一大杯酒。“你都这么大了,我没有机会了。”他用我的年纪来计算他失去的时间,语气淡淡的,没有多余的难过。
灯光开始颤抖,支撑大排档的红色防水帆布也抑制不住地颠簸,泪水冲击着眼眶,像是来自瞳孔深处的一场海啸。
我记得路建国和我说过,自从他遇见了我妈之后就只想和她一直生活在梧桐路上,偶尔去演剧院看看演出。可是他丢了我妈。
我无法忘记,路建国喝多了酒砸掉演剧院窗子的那一幕。
他说“去你妈的青春,去你妈的爱情”时我感觉是我欠了他一生的时间,欠了他一堆没有完成的事业。如果当时先选择离开的是他,或许他就不和我一起蜗居在那窄小的房子里了。
我抱了抱他,凑在他耳边说:“爸爸,剩下的请交给我,我还有很长的时间能去努力,会重新有--个影剧院的,那个影剧院会又大又明亮。”
那个英俊的老男人,那个被岁月磨砺得无比粗糙的老男人,流下一串细腻的泪水,蒸发在夏天闷热的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