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江之南,多芗泽。
宣武二十一年,天灾乱世,烈日炎炎,横挂百日,土地龟裂。
伏江之水,据传千年不涸,仍是在天灾面前败下阵来,下流之处已露出深深的河床。
伏江之南,多山野。
卢伏村占据了方圆百里的地界,方圆百里只此一村。
山川险阻也不见丽水溪流,只有一条不知何处而来的清水汩汩流出,养活了这一村三百余口。
年迈的老村长杵着光滑的黄花梨拐杖弓腰站立村口,望眼欲穿地看向不见尽头的河床。
“村里的闺女们都藏好没有?”
老村长朝着身后一同站立的卢山问道。
在老村长的身后,卢伏村的青壮之辈皆在村口等待,说来可笑,让他们如此严阵以待的人却是他们苦苦请来的。
“村长,村里的女子都藏好了,只是浅月那小丫头叫嚷着要看看城里人长什么模样,不肯安分藏着。”
卢山一五一十的尽述,他管不了那胆大包天的小家伙,也不敢管。
老村长叹了一口气,本就老朽不堪的身体更是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便会栽进地上的泥土,成为它们中的一捧。
“罢了,你好好护着她吧。”
卢山将袒露的胸膛拍的砰砰作响,承诺道:“这小丫头我虽然管不了她,但若是有人敢欺负她,那我卢山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打死那个杂碎!”
老村长默不作声,混浊的眼眸中却藏着深深地不安,他知道,若是来人真的看上小月儿,便是强壮的卢山再拼命,也无济于事。
黄仙在上,愿来人是个正直善良之辈!
日起东山,烈日当头,日落西山。
一日轮回又是一世,卢山有些焦躁地对着一整天不曾离去地老村长劝道:“村长,回去歇着吧,他不会来了!”
一整天不曾挪步的老人双脚早已失去了知觉,紧紧的撑住拐杖,将苍老的身体压在上面,年轻人们在正午时分便各自回屋歇着了。
老人摇摇头:“我既身为一村一长,便要担起责任,待我入黄土,这份责任便要你来承担。”
“村长……”
老人一摆手,固执地将孱朽的身体撑直,远远看向月光照亮的河床,不无感叹道:“天地分阴阳,万物怀生死,既有生,当有死,只是若我死后,可就苦了……”
老村长话还未完,猛然看向早已干枯的河床。
卢山神情一震,转身朝后方跑去,边跑边喊:“人来了!人来了!”
“哒哒哒……”
高大的马儿打着响鼻钉着马蹄铁在干硬的河床上缓步而来,在马背上,只浅浅望见一个人影,身后负剑,衣诀飘舞。
浩大的月儿落在他的身后,来者竟似月中来。
老村长心神震荡,呼吸有些急促,仿佛一瞬间回到了风华正茂的年纪。
秋月,对影成三,父亲将自己耐以保暖的狐皮搭在卢生身上,轻声问:“娃儿,冷不?”
他抬头,月光下,粗质麻衣包裹的父亲微微的笑,笑容可亲,直笑的往后逐渐年老的卢生夜深人静时泪花飞溅。
来人不过十四五岁的半大人儿,在距村口十丈开外便拉紧缰绳,勒马停步。
此时已入夜,天地不再热气腾腾,村后山林中,鸟兽吵人,马儿打着响鼻,不安地挪动着脚步。
但它背上之人却巍然挺立,目光从村里数十人的脸庞掠过,随后停留在老村长身上。
少年年纪不大,却目光似剑,无人敢与之对视,他不开口,数十人竟然都安静下来。
“咳咳。”
老村长清清嗓子,打破寂静,他作为一村之长,这时候应由他来应对。
“此地名为卢伏村,老朽是村长,恭迎仙师前来!”
来人第一次开口,目光始终不离老村长,他朗声问道:“老丈似有几分见识,那你可知此地为何处?”
老村长略显尴尬,但旋即轻笑道:“老朽虽已年事已高,但毕竟在这里生活了大半辈子,自然知晓此地为伏江之南。”
“那你可知伏江之南无人烟,为妖物横行之地?”
“仙师有所不知,卢伏村隐居于此,自不为世人得知。”
来人紧紧相逼,语速急促:“那你可知伏江之南为何无人烟?”
“这.....”
老村长一时语塞,伏江之南虽多山野,地处偏僻,但终究能自给自足,按理来说确实不应只余卢伏一村于此。
“我来告诉你,十六年前,人妖两族大战,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决战之处正是伏江以南。”
来人话语一顿,盯着老人浑浊的眼眸一字一句说道:“卢伏村之所以未受战乱余荡,只是因为卢伏村早在大战十年前便已消失。”
村中年轻人闻言,纷纷厉言斥之,老村长纵使身老体衰也狠狠的将手中黄花梨拐连震三响,让人群安静下来,这才对着来人开口道:“仙师尊崇,但我卢伏村之人皆于此地,莫非仙师认为我卢伏村皆非人?”
少年一笑,不置与否,自怀中掏出一只黄纸鹤,高高举起,言语恍若利剑一般狠狠刺入老村长萎靡的心脏中。
“卢伏村内可有道友?”
老村长尚未开口,身后的卢山一步踏前,不卑不亢回道:“仙师,我们请你来是为了替卢伏消灾,不是听你胡言乱语。”
少年哈哈大笑道:“我自离水城内,有纸鹤自远而来落入我手,其上妖气弥漫写有卢伏二字。”
老村长看向与平日不大相同的卢山,声音颤抖道:“不是你去请的仙师吗?”
月光之下,卢山站立如山,恨恨盯着少年,未曾作答,老村长颤颤唯唯杵着拐杖向后看去,平日温顺可亲的年轻人在月光照射下脸上浮现出青色痕迹,血红的眼眸狠狠盯着村外的少年。
少年弯腰下马,也不拉缰绳,马儿虽不安的躁动,却不曾离去。
少年负剑,长袍落地,朝着村口走去,边走边问:“敢问老丈,卢伏是否近日有怪病横行,沾染之后便上吐下泻,高烧不退,最多不过五日便撒手人寰。”
老村长身子微微颤抖,没有回应,但从他颤动的脸纹来看,八九不离十,这也是卢伏村请仙师的原因。
少年走上五步,又问道:“敢问老丈,如此乱世,民不聊生,妖孽横行之世,卢伏村可是安稳如常?”
老村长不由地朝后退去一步,却腿脚无力摔倒在地,身后数十人无人相扶,尘土飞扬,糊上老人的脸庞,老人老泪纵横,无力晃动着手中拐杖,痛哭道:“你胡说,你胡说!”
他想起来了,卢伏村早已数十年前便遭受霍乱侵袭,满村之人无一逃生,只有随着生父进城的卖香泽的卢生父子得以侥幸逃生。
平日憨厚的卢山突然回头看向老村长,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小生,为何你没死?我们等了你这么久了,为什么你没来?”
村口早已枯死的大柳树猛然活了过来,耀眼的红光照亮整个卢伏村,细细看去,柳叶丛中有人影若隐若现。
夜风袭来,吹动柳枝,露出最下方的人影,老村长瘫坐在地,呆呆地看着柳树上的卢山。
少年停步,一手轻轻握住背后剑柄,蓄势待发。
柳树上的卢山被柳叶层层包裹,随风而荡,铁青的脸庞忽然睁开双眸,死死盯着老村长,恨恨道:“同是卢伏人,为何你不死!!!”
老村长身前的卢山咧嘴大笑,脸上皮肉带着眼珠纷纷掉落,露出白惨惨的骨头,头骨张合着牙齿,璨璨笑道:“小生,我是你大伯啊,来,随大伯回家。”
卢伏数十年轻人脑袋转过一个诡异的角度一起看向地上的老村长,齐声道:“来,快来,卢生,这里是你的家,快来一起死!”
老村长抱着头,在地上痛哭流涕道:“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他并不是过于害怕这恐怖的一幕,他已半脚踏入黄土,只是苦心竭力辛苦了这么久,到头来却只是一场空。
少年眉毛一挑,看向村子里的几颗大树,本已尽数干枯的树木皆散出血红色的光芒,数百鬼影在树上悬浮,齐齐看向少年。
披头散发的白衣女鬼蓦然爬到少年背后,空洞洞的眼洞中流淌出鲜红的血液,少年只感觉到背后冰凉一片,有冷风吹入耳蜗。
“娃儿,娘带你回家。”
“嗖!”
少年猛然拔剑,一剑劈去,却无声无息,回头望去,只见成片的屋落中闪烁着血红色的光芒,此为卢伏,回头正视,却见数十厉鬼满面铁青,在他身前。
不知不觉间,少年已入了卢伏村内。
“咯吱。”
早已腐烂的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正对少年的房门被人大开,却是一个血淋淋的鬼婴从房内爬出,身下拖着长长的脐带,染红了地面。
“娘,孩儿饿!”
鬼婴一边朝着少年爬来,一边张着布满尖牙的大口笑着。
“达拉、达拉、
是谁在唱歌?
噢,原来是姐姐。
你带着头颅,坐在小溪边唱歌。
滴咚、滴咚、
是谁在唱歌?
噢,原来是哥哥。
你带着眼珠,坐在破庙里唱歌。
姐姐啊姐姐,
你的手不干净,
要用哥哥的眼珠来擦洗。
哥哥啊哥哥,
你的手不干净,
要用姐姐的手来擦洗。”
鬼婴唱着诡异的歌谣,嘿嘿笑着,随后眼睛与血口一起张大,瞬间消失无影。
月光下,少年执剑而立,猛然回退三步,一剑刺入地面。
“啊!”
一道凄厉的叫声从剑尖下传来,少年再次转身弯腰横劈,将偷袭而来的青鬼一道劈作两截。
少年朗声笑道:“我乃夫子庭弟子,区区鬼怪有何可惧?”
满村厉鬼哇哇作响,或明或暗,或急或缓,皆向少年冲去。
老村长瘫倒在地,大哭道:“乡亲们啊,你们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月光为屋,鬼叫为饮,屠鬼作食。
少年恍若不知疲倦一般,出剑,撤步,出剑.....
每出一剑,必斩一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