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中数月，每日都会有人来给方慕凡打理房间，但是却从未与他说过话，每每向他们称谢时，他们也只是点个头行个礼便了。
其实不仅是他，方慕凡也不曾见他们与百里师父交谈，这些人仿佛是影子一般，只是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完成自己被赋予的使命。这么说来，山谷外面也有一群影子，方慕凡很久没有见过他们，因为他在山谷中不再会被阻拦了。
方慕凡时常会来到哑婆的墓前与她说说话，告诉她自己现在很好，还拜了百里孤城为师。独处时是会胡思乱想的，他想这世间的善恶无记，想阿娘，也想秦嫣。
这些日子，他已经冲破了灵动镜，这是水到渠成的事。待在百里孤城身边，方慕凡开始觉得很多事情是理所当然的，他有时甚至觉得自己也有了一颗空明的道心。
百里孤城说传他十四剑，便只教了十四式剑招，他如今可以完整的使了出来，但令他始终困惑的是最后一式——收剑式。他本以为最后一手应当是最厉害的杀招，结果只是收剑入鞘的动作，他有时在想，倘若与人生死相斗，十三剑使完对手仍未倒下，难道自己就真个敛剑，束手就擒了吗?他也不知道自己那时会怎么做，因为在这里，在这山谷间，离生死很远很远。
在山谷的日子是平淡的，这里便是世外桃源，哑婆穷其一生只为追求他的平凡快乐，现在她所追求的东西近在咫尺，只要留在这，一生留在这。要是当初哑婆知道她的愿望是这样简单的一件事，是不是就不用活得那么苦了。
百里孤城与鬼伯对他是极好的，虽然不太会笑，有时还很严厉，但是亦师亦友的他们却给了方慕凡十足的温暖。但他毕竟不能一直留在这，因为他心里还藏着事，还藏着人。
“你认为何为善，何为恶。”
百里孤城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旁，突兀地问道。
方慕凡在谷中数月对于师父的神出鬼没已司空见惯，不再惊讶。
他略加思索道：“或许救人者为善，杀人者为恶。”
“我一生杀过很多人。他们有的该死，有的不该死，但我都杀了。”百里孤城平淡地说道，仿佛在叙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是年轻的面容说话时给人一股难以言明的沧桑感。
方慕凡从没有打听过百里师父的过去，此时听闻却也没有感到惊讶与害怕。从前他认为阿娘是一个与世无争的极善之人，可她的遗言中却也提到自己曾经连杀二十五位无辜之人。难道阿娘便是恶人吗，或许在别人眼中是这样，但在他的心中却无法将恶字与阿娘联系起来。
方慕凡改口道：“或许杀人未必为恶，世间多数人认定的恶才是恶。”
百里孤城道：“那么多数人认定的善即是善，倘若将认你为恶的人尽数杀光，却又如何。”
是啊，若将认其为恶着尽数杀光，世上之人都以为他是善者，他就是善者了么，那么更荒唐了。
方慕凡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小时候，他懂得少，便觉着对他好的是好人，与他坏的便是恶人。长大后，他懂得多了，渐渐了解善恶并不是那么简单区分的，反而答不上这个问题。
其实，世间又哪有真善真恶呢，善恶是相对的，一个人知道的毕竟不会太多，只能知道谁对他善谁对他恶罢了，还有的人甚至连这都分不清了。
两人在山谷中漫步，方慕凡看着身旁这位高深莫测的师父，心中感叹，想必他也是孤独的。其实不如说他是非常孤独的，因为只有孤独的人才会去想那么复杂的问题与自己为难，他现在能体会了。在谷中这么久以来他只和百里孤城说过话，鬼伯是不会说话的，其他人多半是不愿说话。所以百里孤城大概也只和他谈心，尚且不知他在此居住多久了，恐怕这么多年来也只有自己一人陪他聊了这许多。
百里孤城看了看方慕凡，缓缓说道：“我能教你的不多，往后有什么打算。”
方慕凡道：“我想去别处走走。”
百里孤城道：“往哪去？”
虬髯大汉与算命书生在陆不凡手下双双毙命，阿娘大仇报之无门，方慕凡心底空落落的。
“我想去京城。”方慕凡说道，脑海中逐渐浮现一道倩影。
“你不该去京城，至少现在不该。”
方慕凡从师父的话里听出来深意，因为一些隐秘，陵川城对他而言变成了昨夜的噩梦，而京城或许是那明日的深渊。
一场噩梦让他失去了生命中最敬爱的人，他不想，也不能再经历第二次。
也许只有这个山谷是世间唯一的天堂。
“师父，我该去哪？”方慕凡茫然道。
“向南。大江以南，远离是非，崇尚武学，是习武者的天堂。”百里孤城说着，眼神中竟泛起一道波澜，但很快又归于平静，“那把龙渊你带上，此去南土路途遥远，你需要它。到了黑岩，寻一个叫武万通的人，见到此剑他会为你准备妥当的。”
百里孤城为他今后的路想了许多，安排了许多。方慕凡有些意外，但还是应声答道：“是，弟子知晓了。”
晚间方慕凡辗转难眠，他自幼在陵川城长大，即使这个地方令他无限感伤。但是也曾有过美好和感动，不可能无所留恋。将要远行，他心中既有对大千世界的向往，也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惆怅，更多的还是舍不得这里，舍不得这小小的山谷。
他起身去找了鬼伯共饮，告诉他自己明天将要走了，鬼伯没说什么，但他眼神捕捉到鬼伯举杯的手抖了一抖。鬼伯也舍不得自己走，阿娘变哑的背后藏着辛秘，鬼伯是否也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去。方慕凡摇了摇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和秘密，不必凡事都过于好奇。
不得不说的，酒果然是好东西，它或许不能帮你消除忧愁，但它能让你暂且忘掉忧愁。
翌日清晨，方慕凡前往竹亭同师父告别。
百里孤城已在奏琴，曲调悠扬，有如凤鸣鹤唳。方慕凡不懂琴，更不懂谱，但他依稀记得这首曲子他曾经听过，却忘了是哪天听过，总之是今年，却又恍如隔世，那时他身旁有阿娘，有秦嫣，不知不觉眼眶渐渐湿润起来。
一缕布条在风中飘了过来，他伸手接下，正不知何解。
亭中传来百里孤城的声音，
“此去江南人多眼杂，你将右眼蒙上也许会免去很多麻烦。”
百里孤城为他想的周到细致，适逢离别之时，方慕凡眼眶再度一热，赶紧专心将布条系好不至于流泪出来。
“待弟子有所收获再回来拜见师父。”
说罢他不再停留，迈开步子，朝着南边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