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入禅寺,今夜的观音禅寺静得让人心慌,三日之期已到,老方丈盘坐在大殿闭目念经,猛然神情扭曲,额头上汗水渗出,恍如陷入魔障。
求一小沙弥跟着紧张起来,回望一眼殿外深沉夜色,小声问道:“怎么了?有变故?”
老方丈抹了一把汗,一本正经干咳道:“无妨无妨,老衲坐久了,腿发麻!”
求一如释重负,嘴角扯了扯,自己这师傅自从白日里金刚怒目之后,已经放下豪言壮语,要度化三百里黑风林的孤魂野鬼,只是吹牛归吹牛,求一是打死都不会相信这个师傅能够如此威风,顶多就是打肿脸充胖子虚张声势。
求一偷偷瞧了一眼镶着金牙的老禅师金身,轻轻叹了口气,要说不怕那绝对是骗人的!只是坐在当下这座千年底蕴的大殿,便没来由的心静如水!
老方丈突然开口问道:“什么时候了?”
求一掰着手指头琢磨后,回答道:“快到子时了!”
老方丈震惊道:“啊!这么快啊!为师都还没有做好准备。”
求一小沙弥一脸惊讶。
老方丈摆摆手叹气道:“算了算了,准备不准备也不过是多此一举而已!”
当下的一老一少两个和尚,再加上九层佛塔里无声无息的金身,就是这座禅寺的所有。
老方丈也不打算再念经了,抬着头望着穹顶,感慨道:“当年刚刚入寺的时候,也曾跟小无赖一样,想着扣两颗明珠下来换酒钱,现在回头想一想还真是惭愧!”
求一小声问道:“师傅,你还有什么不惭愧的?”
被自家徒弟落井下石的老方丈本想要敲了他脑袋一下,但想着很难活过今夜也就于心不忍了!抬起地手又放下,摇头感慨道:“惭愧二字说来不重,但纵观浩瀚红尘,能够做到无愧于这两个字的寥寥无几!老衲自问没有那份洒脱,不过也有两桩无愧之事,一者是,烈酒青楼醉买春,不算白活一场!二者是,今日坐在这里,就无愧于我佛慈悲!”
求一挠着脑袋,震惊无比,前者可算是将佛门清规戒律糟蹋得体无完肤,怎么就大言不惭无愧我佛了?
老方丈揉了揉他脑袋,洞察人心,笑呵呵道:“你还不懂!”
是不懂!求一挪了挪屁股离自家师傅远一点,生怕这满楼的佛门先辈显灵,金刚怒目就要殃及无辜!
老方丈打趣道:“怕什么,小求一,难道还怕老禅师活过来?实不相瞒,这些坐化烧出金身的老家伙,真正追究起来可没有一个好东西,不然真无欲无求,无妄无相,不早就立地成佛登西天极乐!”
“师傅,这就是你放纵自己的理由吗?”求一悲愤问道。
“咳咳,为师始终记得老禅师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心有魔障不可怕,心无魔障才可怖!人无欲念岂不跟行尸走肉无异?”
“老禅师有说过这种话?我怎么没有听过?”
“是有说过吧!”刚刚还信誓旦旦的老方丈这会儿颇有些做贼心虚的无地自容。
求一嘀咕道:“师傅,出家人不打诳语的!”
老方丈干笑道:“其实吧,这句话是当年小无赖说的,为师只是稍加改动!原话是,做人没有理想,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小求一啊!话糙理不糙,为师不希望你遇上喜欢的人喜欢的事时,而压抑内心,将自己困守在自己的画地为牢中!”
“要知道,魔障是压不住的,万流入东海,可疏不可堵!”
“为师这话还是有禅理吧?”老方丈拍了拍徒弟脑袋,期望能给他拍出个顿悟来!苦口婆心的一番话很大程度形同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很显然一根筋的求一可没有那份领悟!歪着脑袋不懂心有魔障为何不可压抑,也不懂何疏何为堵!
老方丈语重心长道:“徒弟啊,有机会就下山吧!不经历红尘滚滚是不能大彻大悟的!”
小求一翻了个白眼:“不去,都说山下女人是老虎,要是被吃了可没人给你念经了!”
老方丈敲了敲他脑袋,笑道:“为师就不喜欢听你念经,太啰嗦了!”
求一嘀咕道:“反正被吃的又不是你!”
老方丈哈哈大笑,感慨道:“为师倒是想要被吃得的骨头渣子都不剩咯!”
传闻幽冥深有九万里,此时的夜色没来由昏暗,黑风林阴风肆虐,万鬼夜行!当涌至观音禅寺时,鬼气厚重如大雪,遮天蔽日!
寺外不知何时已经是狂风大起,连带着整个天地都愈发冰寒难耐!
老方丈回望,视线中鬼影重重,孤魂野鬼相互纠缠,整座禅寺好似坠落入黄泉地府,场面异常阴森!
阴风之下有恶鬼横行,高高在上恍如能直达天庭,有数抹殷红在阴风中流转,就如同那徘徊在黄泉道上血色,衬托得夜色愈发恐怖,这些铺天盖地的鬼魅,无不狰狞,显然是忍不住要涌入禅寺里,去品尝一场注定鲜血淋漓的饕餮盛宴!
在众多亡魂中,黑熊精负手而立。
老方丈轻念佛号微笑道:“有朋自远方来,小求一去待客吧!”
面对这种场面难免心惊肉跳的求一小声嘀咕道:“师傅你咋不自己去?”
老方丈揉了揉双腿,理所当然道:“为师腿还麻着,站不起来!”
有这样当师傅的?将自己徒弟往火坑里推?求一小沙弥悲愤欲绝。
只是不管他如何胆战心惊,该来的始终还是要来,黑熊精大大咧咧落在殿外,抬头瞧了一眼九层佛塔,摇头道:“老家伙,你终究还是没走!”
老方丈慢吞吞站起身,弹了弹袈裟上尘埃,远称不上多么超然出俗,望着延绵不绝的万鬼,苍老脸庞上露出一些笑意:“当年初入江湖只决定人生在世当畅意才好,提剑杀人也不管是否罪孽深重!”
“终于到了暮年,因缘际会跟你在后山把酒言欢,恍如重回少年意气,你我相识一场,算得上君子之交,向来是不掺杂任何名利!故而现在老衲也不希望你顾念旧情,这一壶酒还你,我始终不敢多喝!”
老衲从怀中摸出酒壶抛过去,黑熊精怔怔出神:“就连酒都不喝了吗?”
老方丈飒然笑道:“万一要是我死了,你无需替我收尸!”
黑熊精叹气道:“也好!这样一来也不负我们相识一场。”
老方丈开怀大笑,架势飘荡,气概豪迈道:“世间都知我佛慈悲,你当真以为老衲不会立地成佛吗?”
一言出,九层佛塔随之起巍峨气势。
向来不喜欢絮絮叨叨的老方丈没有再多说半字废话,直接朝夜空的狠狠一拖拽,分明只是再平淡无奇的动作,但整个夜空都随之响彻起轰隆声响。
老方丈将遮天蔽日的阴风鬼气尽数都拽了下来。
一阵佛唱涌入天地,是大日金刚咒!
一跃而起的白衣老和尚略作停顿,高悬在万千孤魂野鬼之间,双手合十。
面对蜂拥而上扑来的野鬼,老方丈低敛目光,当双掌合十又分开后,夜空顿时的起异象。
天幕黑暗仿佛被他双手推开,夜空云层之上,无数金光透过黑云缝隙齐齐投射下天地间,佛光万丈。
然后老方丈轻念佛经,每诵一字,天上佛光便浩荡一分,而他生机便黯然一分。
眨眼过后,佛光普照黑风林。
黑熊精脸色阴沉道?:“老家伙,你这是要灰飞烟灭啊!”
盘坐于夜空亦然油尽灯枯的老方丈,最后直接一掌拍在头顶,大喝道:“我佛如来,贫僧自愿以身镇恶灵,以偿往日罪孽!”
在与此同时的九层佛塔里,座座金身齐齐颤动,无数金光汇入夜空。
九万里黄泉路由佛光铺砌,万千恶鬼直入幽冥。
地动山摇,九层佛塔在这个刹那化作灰飞烟灭,老方丈飘然落下,坐于原地!
黑熊精神情悲凉没有动作,既无法去阻拦,也不愿去阻止他舍生成仁!
老方丈已经是垂垂将死。
小求一泪流满面。
老方丈笑了笑,问道:“为师没有吹牛吧!”
求一嗯了一声。
“徒弟啊!山下有山下的道理,山上有山上的道理,为师也不知道你守在这个山上是对是错。”
“师傅,这会儿少说两句话!”
多说一句便多吐出一口鲜血的老方丈,揉了揉他脑袋,笑道:“人都要死了,也不在乎多活一刻还是少活一刻,为师讲的道理也不一定是对,你的道理只有你自己去领会!”
“师傅,你不会死对不对?我保证以后不跟你顶嘴了!”
“傻子!佛门讲究看透生死虚妄,你还不懂吗?”
求一胡乱擦了一把眼泪,使劲点头,只是再怎么倔强忍着,都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
老方丈抬头望着夜空,被扯下了阴风黑云后,夜色前所未有的清朗:“从入释门到现在已经四十载,看过风花雪月也尝过清斋淡茶,为师无怨无悔了!”
“只是人之将死,最念想的竟然是一壶老酒,看来以为师的觉悟,死后是不可能烧出金身的了!”
“师傅,我不烧你!”
“求一啊!这话听着师傅我不知道该不该高兴!”
“师傅,你别说话了!”
素白袈裟已经被染成猩红的老方丈,回光返照笑道:“其实说心里话,观音禅寺在不在,地下恶灵有没有人镇压,为师都不在意,就跟小无赖说的天塌下来都有高个顶着!为师唯一担心的只是你,以后你会是大彻大悟还是会堕落入魔障,为师担心啊!”
“师傅,我不下山,就不会大彻大悟也不会堕入魔障。”
“事与愿违啊!小求一,切记心有魔障,可疏不可堵!”
说完这句话后,满身鲜血的老方丈轻念一声佛号,再没有了声音。
小求一低着头擦拭不尽脸上泪水。
这一日,黑风林万千恶鬼被佛光度化。
观音禅寺,再无万鬼夜行,也无佛音高唱!
黑风林孤魂野鬼齐齐往生幽冥,唐三久久沉默,就跟他自己曾经说过每个人都没有得选择:“老方丈,好走!”
大概是失神太久,当唐三瞥见突如其来落在身边的家伙时,就下意识忍不住去拔袖中短刀。
那个家伙一脸幽怨得就跟独守空房的小娘子。
唐三没来由的便勃然大怒,我这差点被人炼丹的和尚都不曾说话,感情你这神出鬼没的龙宫太子反倒是受委屈了?
敖烈唉声叹气道:“和尚,要是我说被人画地为牢困到现在才逃脱,你信不信?”
唐三冷淡道:“不信!”
敖烈更加幽怨了,蹲在地上长吁短叹。
鬼知道他这阵子经历了什么!也怪不得这和尚不信,堂堂龙宫真龙竟然是被困在冰天雪地里生不如死,说出去都要笑掉大牙,瞅瞅哪里有半分该有的气概!
这时候很是心虚的敖烈,温良恭俭得一塌糊涂,抬头哀伤道:“和尚,咱们可是一路出生入死的兄弟啊!咋就不信了?”
唐三骂道:“有你这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兄弟?”
敖烈愁得更加抑郁了,感慨道:“要是让他知道是罪魁祸首是谁,就算打不过也一定要跳起来指着鼻子骂娘!”
下意识愣了一愣的敖烈没来由就更加愁眉苦脸了,不知何时受这和尚耳濡目染他这堂堂龙宫太子竟然是如此自甘堕落了!
唐三突然喃喃道:“小烈子,我想要练刀了!”
敖烈一脸诧异望着他:“你顶着佛门圣僧的名号还不够你挥霍的?想要练刀岂不是自讨苦吃?”
唐三摸了摸袖中短刀,笑了笑没有说话。
敖烈思量了一下,认真道:“妖族的路不适合你走,龙宫的道也的不适合你,要只是些浅显入门道,我可以教你,但最后能走到什么地步,我真不看好你!就算你再天纵之才,难不成从这里走到西天就能修出个惊天地泣鬼神来?”
唐三只是夜色,久久无言!
他当然不会去说,这一程,他不仅仅只是要去西天,而是真正的目的只是要下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