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子的大荒之年,当官的不但不赈济百姓,还天天逼着百姓交税,要钱,要粮,要草料,要出人力搬运。正赋之外还有加派,就算你全交完了,还有预征,得把明年的税先交上来。旧额未完,新饷已催,新征甫毕,旧逋又下,没完没了。那帮收税的差役啊,如狼似虎,随便走到一个村子,村口的树上都是血迹斑斑,那都是差役鞭打敲朴百姓留下的。”
“老百姓在这天灾人祸之下,有自杀的,有饿死在道旁的,有骨肉相残的。陕西境内,赤地千里,几乎村村断绝人烟,野外到处都是白骨,一到晚上磷光闪闪,简直是太惨了!”
袁姓汉子说的惨状,赵化龙等兄弟全都体验过,都围坐过来,相对叹息,原来陕西那边的老百姓也是这么惨。
赵化龙身边的一个兄弟道:“其实崇祯皇帝还是挺好的,听说是个不好声色,勤勉国事的皇帝。只是下面这些贪官污吏太多,害苦了百姓!”
袁姓汉子身后一人重重呸了一声,“好个屁,他若是好皇帝,就不会饿死这么多百姓了!”
赵化龙心中一凛,这些人胆子好大,虽然现在遍地造反,但敢公开辱骂皇帝的还是不多。
袁姓汉子叹气道:“小兄弟,我们陕北有个最有名的莲花落你可曾听过。”
说着,用手中的木棍轻轻敲打地面,唱道:
“家家哭皇天,
人人哭皇天,
父母妻子相抛闪,
你也反,
我也反,
人马滚滚数不尽,
投晋入楚闹中原,
仇报仇,
冤报冤,
在劫之人难逃命,
血债还用血来还,
到头来,
达官贵人不如狗,
干戈扰攘入幽燕。”
唱到最后一句,他身后的那些汉子一起同声和唱,“达官贵人不如狗,干戈扰攘入幽燕!”虽然声音不大,但整齐有力,让人心中不由得一震。
“入幽燕”代表攻入京城,这些人胆子好大,绝对不是普通人,甚至不是普通杆子。普通杆子哪有胆子骂皇帝,更没有以攻入京城,推翻明朝为志向。
赵化龙问:“既然陕西那边饥荒这这么厉害,民不聊生,老百姓就不造反么?”
袁姓汉子笑道:“怎么不反,反正都得饿死,被官府欺压死,就不如大家聚在一起,揭竿而起,能活一天算一天,就算被抓住砍头也是赚了!”
“从上个皇帝,天启年开始,陕西就零星起来造反,到了崇祯元年,才有大规模的起义。首先起事的人叫王二,是澄县人。澄县县令张耀采是个十足的酷吏,为了催科,每天把所有欠税的农民都押在大堂之上挨个上刑,多的时候一天有数百人,只要你交不上税就得天天受刑,直到死掉为止。县衙大堂成了刑堂,衙门地面被鲜血反复浸染,都变成了黑红色,不知多少人死在他的手中。”
说到这里袁姓汉子脸上露出怒色,他身后的汉子也都咬牙切齿喃喃咒骂,连赵化龙这边都有不少兄弟或叹息、或咒骂,这些催科的场面,河南、陕西有什么区别?
袁姓汉子道:“其中有个叫王二的好汉,对将要受刑的众人说,‘今天回家饿死,在县衙被打死,逃荒冻饿而死,左右一死,不如杀了知县,或许还能闯出一条活路,有没有敢杀张知县的人?’众人一起大喊,‘我敢杀!’于是数百人拿着斧头柴刀,在王二的带领下,一起涌向县衙大堂。”
“小兄弟们,你们不晓得,那些平时高高在上,骑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看到这些平日老实巴交,任他们欺凌鞭打的农民造反之时的怂样子!”
“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差役吓得到处逃走,有的躲到柴堆中,有的躲到厕所当中,有的躲到狗窝当中,靠学狗叫躲过一劫。被抓到的,都跪地求饶,磕头如捣蒜。最可笑的是张知县,他逃到内室当中,剔掉胡子,穿了一身女人衣服,还擦上胭脂。别人问他看没看到张耀采,他还学着女人腔调,娇滴滴的说,‘我就是丫环,什么也不知道啊!’”
袁姓汉子特别滑稽,模仿张知县学女人的样子,用尖细的嗓子说出来,庙中所有人都一起哄堂大笑,心中都觉得解气。
孟捷急忙道:“可让这狗官逃了?”
袁姓汉子笑道:“还跑了这个狗东西,早被平时家里被他欺压的仆人指认出来。被王二拉到平日里他作威作福的县衙大堂中,一刀砍了脑袋。这大堂地砖平时吃够了穷苦农民的鲜血,现在终于也能尝尝大老爷的血是什么滋味了。”
赵化龙这边兄弟都叫,“好,杀得好!”
袁姓汉子道:“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老实巴交的农民现在已经到了生死边缘,只要有一点血性的都会揭竿而起。王二是最早起义的,死的也是最早。他是个响当当好汉,被砍头的时候,眼睛都是圆睁着,合都合不上。头颅被挂在城头上的时候,一双眼睛怒目而视,没一个活人敢直视他的眼睛。”
“他虽然死了,但起了一个好头,整个陕西就好像一大片干柴,他这个火头燃起来,很快就变成熊熊烈焰,不可抑制。在他之后有谷府县的王嘉胤,清涧县的王左挂,赵四儿,汉南有王大梁,固原有李英,延西有神一元。这些都是大的,有名气的,还有小规模的不计其数,遍布整个陕西。”
袁姓汉子身后一人笑着插话道:“那时候朝廷大臣把陕西称之为匪窝,陕西三边总督武之望见平叛无望,绝望的自杀,朝廷大臣人人害怕来陕西,好长时间,派不出一个大臣到陕西来做总督。平时人人争抢的高官,现在成了烫手的山芋,谁都不敢摸!”
众人又是一起笑了。
袁姓汉子道:“现在陕西大的起义队伍有十三家,小的四五十家,遍布陕西,山西,河南,湖北,四川,烽火燎原,势不可挡。”
赵化龙问道:“袁大哥,这些起义队伍不知道军纪怎样?对待百姓怎样?”
袁姓汉子道:“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十个兄弟,性子也各不相同,有好有坏。起义军也是这样,有纪律严明,爱护百姓的,也有烧杀淫掳,祸害百姓的。”
赵化龙问道:“袁大哥,你知道的可真多。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叫闯将李自成,你可听说过?”
袁姓汉子和周围汉子互相看看,袁姓汉子忽然一拍大腿,笑道:“小兄弟,你这可是问着了,闯将李自成是这些起义队伍中最拔尖的一个了。他纪律严明,爱民如子,平时与战士们同甘共苦,战斗时武艺高强,勇猛无畏,且足智多谋,是天神一般的人物。”
这样一说,不但赵化龙,连他身后的兄弟都被深深吸引,过来倾听。
赵化龙便道:“请袁大哥给咱们讲讲这位闯将李自成的平生事迹吧!”他身后的兄弟纷纷叫好。
袁姓汉子摸着颌下稀疏的胡子笑道:“这李闯将的故事多的说不完,够讲上一夜的。”
赵化龙笑道:“能听一听英雄好汉的故事,别说一夜,就是几天几夜也不疲倦。”
说完,让几名兄弟把大车中的美酒打开几坛,在篝火上热一热,给每人斟上一碗。
喝了酒之后,袁姓汉子兴致更高道:“这位李闯将啊!家里是陕西米脂人,若说家事,那真是苦杏仁拌黄瓜——苦上加苦,米脂是边地,气候严寒,多山岗峻岭,土地贫瘠,本来就出产不出多少粮食,官府又催科特别重,而且除了交税,为军队当役夫的事情很多,农民要么破产,要么被逼死。李自成小时候父母就相继离世,他吃百家饭长大。给人放过羊,长大了出过苦役,当过驿卒,赶过马车。后来因为借县里乡绅的高利贷还不上,被鞭打上刑。”
“也是被逼的走投无路了,李自成领着同村的一些穷苦没有出路的青年,一起造反,杀了县令,打开县里的粮仓,救济平民,很快就有了名气。他作战勇敢,赏罚分明,号令一出,一军之人无人敢仰视。各路起义军中有好多首领比李自成资格老,但若提起闯将李自成,没有不竖起大拇指的。”
“远的不说,就是去年冬天在黄河边上的渑池附近,十几路义军都被围在此地,后又曹文诏,左有张应昌,右边是左良玉,南面被滚滚黄河挡住去路,大后面还有总督洪承畴坐镇指挥。这样子朝廷还不放心,把京营中的火器营派来驻扎在黄河对面,生怕义军逃走。那真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啊!”
“最糟糕的是,当时各路义军推选的盟主紫金梁王生病去世了,群龙无首,一些义军首领害怕了,动摇了,嚷嚷着要投降。那时候就算不说出‘投降’两个字的也愁眉苦脸,估计心中也有了投降的打算。当时只有李自成自己站出来,喝道‘咱们起义要意志坚定,百折不挠,哪能遇到一点困难就怂了的道理,大家都听我的,谁也不许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