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西村并没有因为方铎一家遭受重创而有所变化，也没有因为文艺队的散伙而冷清安静。
村口的几家店铺门前的几张桌子，太阳好的时候，依旧围坐着一些人打麻将；附近的空场地上，依旧有十几个肥瘦不一的村妇或歌或舞。
亚榕在娘家伺候母亲，雷一莲醒着的时候，动不动就哀嚎，拖着哭腔，说东说西，一会儿埋怨方铎委托的媒婆不靠谱，害了儿子亚杉；一会儿骂于灿灿害了她一家，诅咒她不得好死；一会儿痛惜打了水漂的十几万，一会儿又信心十足地说儿子亚杉一定能找一个比于灿灿好几千几万倍的姑娘。
“十几万啊，那是十几万啊！”一想到钱，雷一莲就发疯，她拽着女儿的胳膊使劲摇晃，“亚榕啊，你知道吗？那十几万不是小数目啊，有你婆家的六万，还有你舅背着你舅妈偷偷问别人借来的两万，还有，还有我把咱家祖传的玉镯让你舅舅拿去卖了，你知道吗?那玉镯，那玉镯可是你奶奶的奶奶祖传下来的啊！”
这几日，母亲总是这般疯疯癫癫，亚榕理解母亲的绝望，所以，不管母亲怎么闹，她都耐心地陪在旁边，任其发泄。
那日，康吉安塞给亚榕的红包里装着一万元，一万元的红包太大了，亚榕拿在手里，心慌慌的，想告诉母亲，可看到母亲每天精神奔溃的样子，又不忍母亲徒增困惑；想在电话里告诉父亲，可父亲病着，她不想为此事让父亲分神，但父亲的病情到底如何，她只能打电话从姑姑口中获知一二，具体好到什么程度，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她好想亲自去医院看看，但母亲身边离不开人，每时每刻，她的心都在惴惴不安中煎熬。
给红包的人和父亲有着怎样的交情？他们是什么时候的朋友？亚榕好奇，却无从得知，只企盼父亲能早日康复，那样，她就当面问个清楚。
方钰看到哥哥病情好转，抽空回了趟烟北村的家，确切说，她急吼吼回烟北村，不是放不下自己家的那些破事，而是要找媒人桂嫂给个说法，娘家遭受这等奇耻大辱的事情，她不能就这么算了，她咽不下这口气！
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
方铎一家的事情，不出半天，就在翠烟镇传遍了，桂嫂听闻此消息，犹如五雷轰顶，在她40年的做媒生涯中，这样的事情，她还是头一次遇到。
她火急火燎地跑到烟东村的表妹家，一见表妹她就竹筒倒豆子似的，将方铎家的事情说了三遍！
当初，于灿灿还是表妹给牵的线，如果不是觉得表妹知根知底，她也不会这么草率。
表妹也慌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那个于灿灿，可是她小姑子的小姑子的亲闺女啊，是小姑子看着长大的，平时文文静静，很乖巧的一姑娘啊，怎么嫁了人还能干出私奔的勾当？
姐俩不知道如何收场，迅速商议去崔却县蓬芜镇的于家问个清楚。当她们马不停蹄地来到于家，家里人去屋空，打听相邻，相邻都说这一家人，正月初六晚上带着行李外出了，说是去外地打工，具体去哪里，没人说的清楚。
姐俩灰溜溜地回来了，桂嫂皮糙肉厚，在家等着让方家人来吃她，她的表妹就没那么勇敢有担当了，从崔却县回来后，她迅速收拾好家当，逃难一样地不知躲到哪个犄角旮旯里了。
中午时分，方钰带着一团火来到了桂嫂家，桂嫂非等闲之辈，她什么阵仗没有见过？在做媒的这些年里，她可是老江湖了，所以，不待方钰开口，她就主动悔恨，不愧是媒婆的嘴，嘚吧嘚吧说了一货车，从如何牵线，如何求情下话，如何跑腿，如何张罗，如何操心，如何费力不讨好......
在桂嫂面前，方钰到底还是嫩了些，老太太的一番长篇大论，噼里啪啦几下，就把方钰五脏六腑里熊熊燃烧的烈火给浇灭了。
一时间，方钰的脑子里全是浆糊，她昏头转向，不知如何应答，心里乱成一团。
桂嫂不待方钰表态，从兜里掏出一些钱，塞到方钰的手里，说：“这是两千元钱，其中一千元是你哥给我的说媒费，还有一千元是拿来的东西，我折合成钱给你，现在，我和你哥两清了，至于其他的支出，都是你侄子亲手办的，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方钰没有推辞，攥着桂嫂给的两千元钱，晕晕乎乎地来到娘家。
嫂子雷一莲见到方钰，不等人家喘口气，哎哎呀呀地哭嚎起来，方钰的脑袋随着嫂子的哭嚎声“嗡嗡嗡”，胸腔里好似安装了鼓风机，呼呼作响。
方钰忍耐了几分钟后，没好气地破着嗓子喊道：“你能不能安静一点？！我哥还没死呢！”
被小姑子这么震天一吼，雷一莲立马蔫吧了，骨子里，她其实挺怕这个小姑子，说怕，也不完全是，怕中有感激，也有敬佩的成分，这些年，家里多亏方钰照料，不然，他们这个家早就散了。
亚榕看姑姑发火了，不敢吭声，看姑姑干裂着嘴唇，一副倦容，她二话没说，赶快给姑姑泡了杯热茶后，就速去厨房弄饭。
不一会儿的工夫，亚榕就端来了两碗热汤面，方钰确实饿了，能不饿吗？上一顿饭，还是昨天中午吃的，这二十几个小时水米未进，一般人早昏过去了。她将亚榕端来的热汤面风卷残云，不一会儿吃的干干净净，亚榕见状，又从厨房端来一碗，方钰想也没想，吃了个精光。
亚榕看她吃完，还想去端，被方钰叫站：“饱了，姑姑一口气吃这么多，没吓到你吧？”
亚榕忙摆手，说：“怎么会啊，我知道姑姑这几天在医院看护我爸，吃不好，休息不好，挺辛苦的，我爸现在怎么样？”
方钰说：“没事了，估计再有两三天你爸就能出院了。”
雷一莲听了方钰的话，来劲了，说：“既然你哥都没事了，亚杉为什么还不回来？”
不等方钰回答，亚榕赶快对母亲解释道：“我哥不得陪我爸吗？你急着让我哥回来做什么？家里不是还有我吗？”
雷一莲叹着气说：“我着急啊，我急着想让你哥把你嫂子赶快找回来。”
方钰暗笑雷一莲遇事不过脑子，冷冰冰地接过嫂子的话茬：“找？在哪里找？找来了你以为亚杉会要吗？我们是穷，但，我们方家的男儿有血性！”
雷一莲拖着哭腔喊着说：“怎么不能要？！那个于灿灿可是花了我方家十几万哪，她可是我儿子亚杉明媒正娶的媳妇啊！”
方钰皱着眉，不忍说下去，却又管不住自己的嘴：“花了十几万又能怎么样？有字据吗？亚杉是结婚了，但这婚结的窝囊透顶！别人结婚还知道领结婚证的，他倒好，媳妇娶进门十来天了，结婚证却不知道领的。”
雷一莲傻眼了，呜呜咽咽地说：“亚杉年前不是太忙了吗？再说，过年这几天，民政部门的人都放假了，亚杉八成想着初七人家民政部门的人上班了再去领证的，哪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啊，但不管怎么着她于灿灿确实是我方家的儿媳妇，好歹她和亚杉在一张床上也睡了十来天......”
方钰粗鲁地打断嫂子的话：“睡什么睡？！说出来都不怕丢人，亚杉，亚杉他压根儿就没有和于灿灿在一张床上睡过！嫂子，你醒醒吧！从新婚之夜起，你儿子是在沙发上过夜的，人家于灿灿睡的才是床！”
方钰的话像炸雷，雷一莲不可置信地手指着方钰，吼道：“胡说！你胡说！”
方钰不耐烦地回敬道：“是不是胡说，你问你儿子去！”说完，也不管雷一莲是死是活，撇下桂嫂给的两千元钱，就走了。
雷一莲着了魔似的哀嚎着，亚榕也哭丧着脸，搂着母亲蜷曲的身子泪流不止。
冬天的北山，光秃秃的，山道里的风，呼呼作响，吹在脸上，生疼生疼，好像利刺划过。
但，这又有什么呢？
即便这样，康吉安还是来了。他开车到了山口，下车后，提着祭品，深一脚浅一脚地进山，山路难行，但，这又有什么呢？
步行一个小时后，康吉安来到一座枯草凄凄地坟茔，跪倒在地的那一刹那，他的泪水奔流。
正月初十，是母亲的忌日。
康吉安一边摆祭品，一边说道：“妈，儿子不孝，这么久才来看您老人家，您在那边还好吗？”
他摆好祭品，上了三炷香，跪拜后，又从手提袋里取出纸钱，用打火机点着，从附近的荒草丛里找了根木棍，轻轻拨动纸钱的火焰。
“妈，您托梦给我爸，要我们认回您的宝贝女儿，我和爸答应您，很快就会相认，您就放心吧，您的宝贝女儿现在挺好的，有一个温暖的家，还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这些年，虽然过得辛苦，但还算安定；我现在也挺好的，有自己的事业，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妈，当年的一些事，以后我会慢慢告诉您，我知道，您在天上看着我们，您会保佑我们的......”
康吉安絮絮叨叨说了好多，纸钱烧完后，他的心也仿佛平静了许多，他把母亲坟茔上的枯草一株一株拔去，再用手将坟头的土一点一点抚平规整，他做的很慢，很轻，很细，他忧郁的眼神，让人心疼，心碎。
偶尔，有鸟鸣从头顶掠过，有野兔在山间奔走，天是那么高，那么蓝；万物是那么安详，那么沉静。
康吉安的思绪，一会儿飘向很久以前，远到几十年前；一会儿又回到面前，触手可及；一会儿却在未来，未来似乎美好的无边，说艰难，又好像艰难的不忍思量。
谁都有不得已的苦衷，说不出，忘不了。
谁都有难的时候，爬着爬着，就爬出来了。
负重前行，也是一种行走方式，经历了，便会懂得，更会珍惜，前方的路，因此会更宽敞，更辽阔。
想着想着，康吉安吸溜了一下鼻子，眼泪再一次湿了眼眶，他向母亲的墓碑深深鞠了三次躬，然后，恋恋不舍地离开。
北山的风，寒彻心骨，但，康吉安却感受到别样的温暖，多少年来，他的心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踏实过，他眼前的一切，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让他平静，安定，充满前进的勇气和奋斗的力量。
突然就想见林越了，这丫头，还好吗？
而在这一天，林越因为冉平的那句“我们要个孩子吧”，继续神思恍惚着，她原想在办公室加个班，可一大堆工作摆在眼前，却疲于应对，来办公室呆坐了一会儿就傻傻愣愣地出了区政府大院，她恍恍惚惚地向家的方向走了几步，站定，确信自己其实并不想回家，颇踌躇了一阵子，最终，决定去找谷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