茯茶寨的空酒坛越来越多,孙药王和诸位好汉从晌午一直喝到日薄西山。
漱玉和六子年纪小,只能喝茶水。
虽说这茶香气醇厚,又解毒解乏,漱玉吃饱喝足了便不再想碰它。台上的戏,漱玉只听个响,唱的什么意思又听不懂,只觉得无聊。
“你看台上的两个角儿,”六子也是吃饱了无所事事,便跟漱玉搭话:“看出点什么来没有?”
漱玉定睛一看,两个角儿装扮得一男一女,似在对话。男的眉眼斜飞至太阳穴方向,薄唇微翘。再看那女的,眼梢高高吊起,柳叶似的双唇无言似笑。两个皆是圆脸,配上华贵的戏服十分雍容明艳。
“这一男一女长得好生相似。”漱玉道。
“啊哈哈,”六子一拍大腿道:“演男角儿的是杜三郎,演女角儿的是杜四郎。三哥四哥可是自打出生就在一块,他俩打小儿长得一模一样。”
“竟是双生子,还真不寻常。”漱玉感叹道。
“确是不寻常,我爹教我这一辈的娃娃马术时,他俩总是一起左打转,要么一起摔下马,跟说好的似的。当真有趣。”六子边说,边做着骑马的姿势。
漱玉觉得,不听六子说什么,光看着他的姿势也是有趣得紧。
笑了一会儿,漱玉又想到雪鸳,自己全不知这个一起出生的姐妹下落。他道:“所谓的心有灵犀莫过于此,让人好生羡慕。”
“羡慕?我哥说了,等我再长大几岁,遇见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六子抿了一口茶水,嘿嘿一乐,道:“我哥说的是,遇见个两心相悦的姑娘,便可以心有灵犀了。咱俩年纪差不多,不管谁先遇上,咱们说好了,第一个告诉对方。你看怎么样?”
“那一定是你先,你比我大三岁呢!”漱玉道:“不过我遇到了一定先知会你一声。”
“啊哈哈哈哈,就这么说定了。”六子再一拍大腿,道:“到时候我一定要跟这姑娘一起骑马,看她跟不跟我一起转弯。啊哈哈哈哈。”
“你要这么说,跟你心有灵犀的,就不一定是姑娘了。”漱玉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二哥三哥不就是俩大男人么?”
“不是姑娘,”六子笑道:“难道还是跟你心有灵犀不成。啊哈哈哈,走呀,咱们骑马去。”
“我不会骑马。”漱玉有些担忧地道:“而且爷爷说,我还太小,够不到马镫,摔下去骨头会断的。”
“啊哈哈哈哈哈,又不走远路,要马镫干嘛使。咱们就在门口溜一圈,连鞍子都不用上。”六子悄悄跟漱玉道。然后他起身朝桌上喝酒的三人拱手,大声说:“诸位慢吃酒,我带着药王弟弟玩去了。”
孙药王吃得正在兴头上,看两个娃娃合得来,心想漱玉平日没有年纪相仿的小伙伴,今日找到玩伴也是好事。他摆摆手,表示随漱玉去。
马大当家道:“把玉公子照顾好,出一点闪失领军法,知道吗?”
六子的“知道”还没说出口,陈五郎有些不放心,当即道:“去哪玩,我陪你们罢。”
“放心罢。”六子道:“我就带着弟弟看看门前的泾水看看后场的马,不出寨子。哥你还是陪药王老爷和阿爹吃酒罢,我一定照顾好药王弟弟。”
说罢,六子朝漱玉作个“走”的手势。
两个男娃一前一后出了酒肆,六子带漱玉直奔后场的马棚。
“就是这里,这些马都有缰绳拴着,你看中哪一匹我给你解下牵来。”六子带漱玉站在马棚一头,他指向左右整齐排列,看不清尽头的马匹说道:“等你会骑,以后便常骑它来咱们寨子找我玩。”
漱玉走进两列马匹中间,左瞧瞧,右看看。这些马儿颜色各异,高矮不一,不过清一色长得膘肥体壮。
漱玉左右犯难,无从挑选。他想起自己刚出池応坻,遇到的两只大鸟能听懂自己说话,所幸大声喊道:“你们之中,谁愿意作本公子坐骑,便连叫三声。”
漱玉听得前方有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省省力气罢。这里除了我,其他那些傻货都听不懂你的话。”
漱玉走上前看,是一只跟漱玉高矮差不多的小马。这马儿全身云白,无一根杂色毛。它有一对尖长的耳朵,一双下三角型大眼,显得十分机警。马头的弧线很是好看,隐藏在被毛下,大块的腱子肉更衬得它精神矍铄。
漱玉心下想,虽然是小了点,兴许还能长个呢。况且我也不大。于是转身向六子,道:“我就要这匹罢。”
“只可惜呀,你爷爷我,不愿意作你这黄口小儿的坐骑。”那阴阳怪气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时六子嘿嘿地过来,解下那小白马的缰绳,道:“你骑这匹,个头倒是相配。不过管马棚的陈叔说,这马年纪也就两三岁,还不到驯服的年纪。因而平日里还未调教过。”
“傻货,爷爷已经十三岁了,可比你大。”小马又说话了。
漱玉看六子的样子,该是没听见小白马这话。
“我先给你示范一遍,也当是调教这匹新马。待会儿它跑稳当了,你再上。”六子把小白马牵到场中空地,道:“你看好了。”
他说着站在马耳朵右后侧,朝着漱玉拍拍胸脯,一个箭步飞身上马,动作很是老练。
然后他双脚一用力。小白马惨叫一声:“敢踢你爷爷,看我不摔你个脸吃屎。”
说罢,便向马场中拴着的另一头棕马方向跑去。
六子在马上,朝身后扬鞭喊道:“看见了吧,这样骑着马就会跑了。这马没被调教过,还不辨方向。我看这马灵,学得快,你看着……”
这时马儿突然急刹,停住前似乎还瞥了一眼右后方的土地。
只见小白马猛向左转,然后抬高前蹄,大喝一声:
“走你!”
漱玉心想不好,但这小白马速度太快根本来不及上前。马上的六子也是没反应过来,还说着话突然从马上给扔了下去。
正摔在棕马的马粪上。
“好你个小马驹,敬酒不吃吃罚酒。看我刘家驯马术,我……”六子爬起身来便扬鞭追那小白马。
到底是双脚难敌四蹄,一马一小儿,就围着马场边的栅栏绕圈。一会儿前后距离远了,那马儿似是怕小儿追丢似的,还停住等他片刻。
漱玉朝那小白马大喊:“这位爷,要怎么样你才能当我的坐骑。说出来我一定满足你。”
“抓得住爷爷,就让你骑。你倒是来呐。”阴阳怪气的声音传遍了整个马场:“当年爷爷在回纥打仗的时候你们还不会走呐。连马背上长大的胡人,都奈何不了老子,你们俩毛头小子真是不自量力。”
漱玉已经靠着马场栅栏站立了半晌,突然他逮住小白马经过自己眼前的刹那,抓住缰绳猛地一拉。
“戛!”
一阵尘土飞扬,本来平整的地上划出一道又深又长的马蹄印。漱玉脚下也有一道引子,不过不长,脚印却比马蹄更深。
“你这孙贼嘿,使这么大劲你还是人吗?”那小白马警惕地看着扬鞭追过来的六子,恶狠狠说道。
“小兄弟,干得漂亮。”六子边喊边跑:“这马危险,你先别动,等我来教训它。”
漱玉是不想动,但小白马拼命挣扎。过了一会儿,这马确认过自己拼力量不是眼前小娃娃的对手,竟径直朝漱玉冲了过来。
“你劲大,你就能控制老子?”小白马大喊:“做梦!”
“危险,躲开!”六子此刻,离他们还有几十步距离,他当即替自己领出来玩的小兄弟捏了一把汗。
漱玉并不躲闪,只在小白马快撞上来时,猛一蹬身后的栅栏,拽着缰绳高高跃起,正好跳到马背上。
“这位爷刚说,抓着你,就让骑,”漱玉也不知该怎么骑马,跳上马背就紧紧贴着马毛,双手搂着马脖子。道:“还真是说话算话。”
这小白马心想:
这男娃御马的路数,自己从西域、到回纥、再到长安,一路上竟没见过此等马术。若我此时跃起前蹄,非但甩不掉他,以这小男娃的气力怕得把我勒个半死。看这娃娃年纪不大,力气却不比茯茶寨的壮汉小。
况且他竟能听懂老子说话。老子活了十几年,普通人能听见老子却听不懂老子的话,普通马儿能听懂老子却理解不了老子说话。
看来此人并非凡类。哼哼,爷爷我也不是凡类。罢了,就让他骑罢。
六子此时已经吓坏了,虽然还在跟着小白马跑,不过脚步越来越慢,显然已经打定主意自己要领军法。追不上这小马驹,他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料理后事。想到出发前阿爹的叮嘱,再看眼前景象,惊出一身冷汗。
此时这马儿自己不急不躁地停了下来。
“我说小老弟,老子呀,确是个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主。今日你我相识也是有缘。”小白马一本正经地阴阳怪气道:“我可以作你的坐骑,只要呀,你答应老子几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