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去山西之前,内心里早就贮满了弥漫于大脑皮层浸润的记忆。
对这个有着悠久历史和丰富矿藏的内陆省份,最初的记忆与印象还是自己顽童时代在大舅家的下屋里(农村里用于储藏粮食、劳作工具和杂物的简陋仓房)与表哥们藏猫猫中无意间发现的一堆珍宝中淘得的。
那是整整齐齐摆放在几个大纸盒箱子里的旧中学课本。封皮里面花花绿绿的彩图。封面上还留有母亲亦或是舅舅、二姨、三姨读书时写下的名字。那是一堆50年代的中小学历史和地理课本。这对于一个尚不知什么为历史和地理的顽童而言,除却犹如发现金灿灿的宝藏般的欣喜以外,这是我正式上学读书之前最直接也是最质朴的历史和地理知识的启蒙。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常常独自藏在下屋里如饥似渴地淘宝,在花花绿绿的插图和勉强认识一些的汉字短文中获得知识的乳浆。现今,我依然能够清晰地记得有关描述山西的一些片段和相关的字眼,诸如煤矿、古城、阎锡山、平型关大捷、刘胡兰、太行山、五台山、汾河等等,印象里的日本鬼子是那么的不堪一击,最可恶的要算用大铡刀残酷铡下小英雄刘胡兰头颅的蒋阎匪军,还有“汾河的水呀哗啦啦”“左手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吕梁”的旋律。后来,自己开始读小学、中学,数九寒天,挥汗如雨,在学工学农挥镐扬锹响应号召身体力行学大寨的浪潮中,对虎头山、狼窝掌、梯田和农民支书陈永贵、“铁姑娘班”留下了体味最直接的深深的烙印,以至于几十年后带女儿去山西参加笔会竟然还耿耿于怀于女儿对大寨的无知。及至我一路疾驰踏上了山西的土地,旅居晋中,近访太原,游览祁县“乔家大院”,方真正感觉自己对山西了解的是如此的贫乏和知之肤浅,因而时常为之汗颜。
最触动我心灵的感受还是二进平遥的体味。
受邀于《中国作家》杂志社,2008年10月,我赴山西介休绵山风景区参加“金秋之旅”笔会和获奖作品颁奖会。出行之前,翻阅着《走遍中国·山西卷》,我与女儿在地图上不断地圈圈点点,平遥被我们确定为此行必访的最心仪之地。
从京都转车,经过整整一夜的颠簸,黎明时分,火车停靠在平遥车站。
与女儿随同人流出了站台,灰蒙蒙的天宇下,感觉平遥也是灰蒙蒙的一片。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县城,同其他的地方一样,临近车站的街面,满是挂满了牌匾和酒肆幌子的店铺。大清早,街道上车辆和行人不是很多,一群操着乡音争着揽客的摩的车手围着我们鼓噪。匆匆的逃离这个包围圈,我与女儿临时入住站前的一家客店。
在去往新城环绕的平遥古城的路上,载客的三轮车手利用短短的5分钟车程不断地向我们推荐游览的路线和景点。他的过分热情遭到了女儿明显的抵制,到了城门口,女儿迅捷地付了车费拉上我的手就走,边走边说,“我就信不过这些口舌如簧的说客,早就听我的同学说过,平遥的人最会宰客,一碗牛肉面也要要上你三四十元。”
“爸,我们步行,不坐车了,好吗?”女儿打定了主意。
听人家说过,平遥古城,与四川阆中、云南丽江、安徽歙县并称为“保存最为完好的四大古城”。是明朝初年,为防御外族南扰,始建城墙,洪武三年(公元1370年)在旧墙垣基础上重筑扩修,并全面包砖。以后景德、正德、嘉靖、隆庆和万历各代进行过十次大的补修和修葺,更新城楼,增设敌台。康熙四十三年(公元1703年)因皇帝西巡路经平遥,而筑了四面大城楼,使城池更加壮观。整个平遥城墙总周长6163米,墙高约12米,把面积约2.25平方公里的平遥县城一隔为两个风格迥异的世界。城墙内街道、铺面、市楼保留明清形制;城墙外是新城。这是一座古代与现代建筑各成一体、交相辉映、令人遐思不已的佳地,不坐车恐怕走不周全吧?
正在踌躇间,一辆人力三轮停在了我们身边。“坐车走吧,二位?不贵的!”一个花白头发、身穿草绿色旧军服的老人在招徕生意。他的脸,满是皱纹,黑红的脸膛上渗有很多状如蚯蚓般细红的血丝,一脸的沧桑。“先生,看你像是个文化人,我可以带你看我们平遥城里最古老的东西,真的,不骗你!”
“最古老的?”我顿时来了兴趣。
“是的。”他一脸的肯定,“我是土生土长的平遥人,对这块土地,我是最熟悉的!”他很自豪和自信。
“呵,那说说看!”我被吸引了。
“不瞒你说,我领你看的,都是一般人在平遥所看不到的。都在街面上走马观花,有啥意思啊?”他推着车子,边跟着我们走,边唠叨。“真的,我可以带你们看最古老的民居,最古老的厕所,最古老的砖雕,最古老的……”老人一连串说了许多最古老的。我被粘住了。
“先生,就10元钱,我带你们去,行不?满意再给钱!”他急急的,唯恐丢了这桩生意。
“好,上车,女儿!”我一挥手。转身,看见老人笑了。
整个上午,老人骑着三轮,走小巷,过弄堂,带我和女儿看了很多僻静街道里的古迹。在“张先瑞”故居,我们和聚在门口聊天的几位八、九十岁的大娘闲话,给她们拍照;在一处有着数百年历史的破败的院落,我用相机拍摄了整面砖雕的山墙;在一家四世同堂的老住户,我了解了那雕刻有“阑香”“馥桂”字样的百年古厕;在一个简陋的临街民房,平遥西大街的“剪艺苑”和“祖传黄氏金剪”,我们欣赏富有盛名的“蛇盘兔”、“榴开百籽”、“哈蟾吹笙笙”、“喜鹊登梅”、“鸳鸯戏水”、“喜”字团花剪纸。
老人详尽的介绍和导游,比之后来我们去浏览平遥的城墙、街道、府衙、店铺、庙宇等光鲜照人的一面,我庆幸自己比别人多触摸了一些平遥古老的历史。不知不觉中,我对眼前的这位老人心存敬重了。
我问:“老人家,你是怎么肯定我是个文化人的?”
“哦,没什么,凭直觉。”老人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笑了。
正午的阳光直射,很亮,很晃眼,令人也很温暖。
在古城沙巷街16号清乾隆年间(1736-1785)修建的一得客栈,我做东,宴请这位老人。一盘平遥牛肉,一份平遥碗脱,4个小菜,两壶汾酒,令老人拉开了话匣子。聊天中,我了解到,老人已经年届60岁了,因为父亲是随败退的国民党军去了台湾的军医,从他记事时起,他就陪着苦命的母亲一直在凄风苦雨中飘摇。文革中,母亲受不了无尽的煎熬撒手人寰,留下他与弟弟相依为命。几十年过去了,从下放的农村重新回到平遥,他变得一无所有了。就在几年前,他才在好心邻居的撮合下,找了一个小他近30岁的残疾女人成了家。
“谢谢你啊,今天这顿酒饭我吃的最好!”老人用筷子指了指桌子上的那盘牛肉,“兴许,过年了我才能吃到这么好的牛肉哦……”
看着他眼里噙满的泪花,我的心顿时很沉重。好久,我们都很沉默,只是相互彼此示意一下,啁干了桌上的两壶酒。女儿扑闪着大眼睛,莫名地惊诧于我与这位老人的默契与无言中。
临别的时候,我把一张百元钞票硬塞到老人手里。老人百般推托,我固执地坚持,并且重重地握了握他青筋鼓胀长满老茧的手。
去往绵山的路上,女儿忽然说:“多可怜啊,那位老爷爷!爸,等你回家了,把咱家那些你不穿的衣服给老爷爷寄些来,你看他穿的那双旧胶鞋,脚趾头都露出来了!”女儿的话,又令我心头一颤。那双草绿色的旧军用胶鞋已经被缝补了几处,鞋尖的部位还被脚趾顶出了个小洞,这些,当时我也看到了。我的心里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默默地对着车窗外远处起伏的山岭,我无言。
笔会结束的当天,许多文友张罗着去晋北,去五台山朝拜。我却与女儿商量着二进平遥。
与我们同行的有上海的小江夫妇、陕西白河县文化馆的郑先生。他们也是听了我讲过的平遥的故事,执意一同去平遥看看那位老人的。
在平遥的明清街,我逢人便打听,“见过一个穿绿色旧军服蹬三轮的老人么?”
终于,有人认识他,便告诉我们他家的住处。
在平遥古城墙下的一条小巷,我找到了老人冀正吉的家。
这是一处典型的类似北京四合院的山西民居。正房里,一铺大炕,两床露着棉絮、已经看不出被面颜色的棉被散乱地堆着。地下,在用木板搭建的简易台面上放着几双碗筷,一个陈旧的老式漆柜突兀地立在墙边……
对于我们的意外到访,老人显得很是不好意思。他边让座,边指着坐在炕边的年轻女人说,“这就是我家女人,脑袋有些问题,实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
女人很白净,30岁上下的年龄,模样俊俏,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们傻傻地笑,很高兴很快活的样子。
据老人讲,现在的居所,是弟弟的宅院。为了报答哥哥的养育之恩,弟弟把正房让给老人居住,自己一家住在厢房,平日里关照着生病的嫂子和年幼的侄女。
看到这窘迫的家境和清贫的生活,我们一时很是心酸。
为了不让我们的捐赠令老人难堪,我们假意邀请老人导游,再一次在古城逡巡了一周。临别的时候,我们几人纷纷掏出身上的钱币送予老人给其以资助。老人很感动,一时哽咽,不知说什么话好。
等我们走向城门,快要走出古城的时候,老人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等等,我去去就来……”一会儿的功夫,老人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从兜里掏出一块圆形方孔的古铜币送到我女儿的手里,“来,拿着姑娘,这是爷爷保存多年的东西了,小物件,做个纪念!”
女儿握着这枚古钱,感受着币面上暖暖的情意……
出了古城,回首望去,那衬在夕阳余辉里的古城墙以及沧桑老人的形象竟然不再灰暗,光晕下的古城似乎有了更多的暖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