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的两个差人一看这个药引子正是“贾不正”的人头,说:“哎呀!这不是人脑袋吗?”
“谁说不是呢?”
“小子,你……你是杀人犯。”
“杀人犯?我是药引子贩。”
“好小子。快点把他带上,还能让他跑了吗?……”
唐铁牛根本就没想跑,心想:我就是想进去,往哪儿跑啊?那个差人一伸手就把锁链子扽出来了,一下子就套他脖子上了,“嘎嘣”一锁。唐铁牛直嚷嚷:“别价,松着点,怪疼的……呵呵……你们干什么?”
“上堂,见老爷。”
“你看看,这不是我自个儿来的吗?你们大惊小怪的,何必如此?你得跟老爷告诉一声,让他有个准备。老爷升堂没有?要升堂的话,我就上去。”
“你等着!你们快报告老爷!……”
老爷刚升早堂,今天“审不清”沈大人,心里非常不高兴。为什么?昨天晚上监狱的牢头李虎就向他禀报,说在牢门外靠右侧发现一具无头男尸,不知是谁。“审不清”一听说在他管辖之内的济宁州城,又发现了一具无头尸,他就犯愁了。沈大人外号叫“审不清”,有个案子他断三个月五个月的,也理不出来头绪。今天坐到大堂之上心里合计,谁又杀了人呢?抓住那个周顺,还不知道是真的是假的?我已经行公文到济南府等候上级处理。可是现在又出了一个无头案,哎呀,看来我的官运不旺啊!我的管区之内老出这样的事情,我的顶头上司一考核我的政绩,能往上提升我吗?
“审不清”正在这儿琢磨这个事呢,把门的那个差役进来了:“启禀老爷,大事不好!”
“什么事?”
“老爷,小人我早晨起来在衙门口外边,在那儿站岗,有一个小子卖药引子。我们一看他那个药引子,您猜是什么?是一颗人头。我们把他抓住了,老爷,您审不审问他?”
“审不清”一听:“什么?一颗人头!”“审不清”高兴了,他马上联想到昨天那个死尸是无头男尸,这儿又出来个人头,是不是那个人的?如果是那个人的话,这个案破得可太痛快了啊,我就在这儿稳稳当当地坐着,案就破了。“快点儿把他给我带上堂来!”
“是!”差役下去不大会儿的工夫,带着唐铁牛,扯着锁链子就上来了。
唐铁牛一不慌二不忙,摇摇摆摆、晃晃悠悠就上来了。一边走,他一边还直嘟囔:“呵呵……哎呀,头一回上这地方……”唐铁牛来到大堂之上,往上一瞧,甭问了,桌子后边坐的那个就是官。“扑通”唐铁牛跪下了。“老爷在上,小人在下,给老爷磕头。”
“审不清”一看这个人长得相貌古怪,黢黑的一张脸,一脸白圈癣。嘿,这个模样可少见。“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姓唐,名牛,当间有个‘铁’字,现在也拿不准搁不搁。”
嗯?老爷一听,这是什么话啊?这个人有点六根不全。怎么自个儿名字还记不准?“你到底是叫唐牛,还是叫唐铁牛啊?”
“您看着办吧。”
“好,我就叫你唐牛吧。唐牛,你在我的衙门外卖药引子?”
“对!”
“我听说你卖的是一颗人头?”
“是。”
“这颗人头从何而来?”
“是我杀的。”
“啊?是你杀的?”
“没错,别人杀的,我能往这儿来卖吗?”
“把人头给我呈上来!”
“在他们那儿呢。”
旁边差人把这个包就提溜上来了,往老爷的桌子上面一放。老爷把包打开一瞧,哎呀!老爷一看,认识啊,这是那个做证的贾正啊。哎哟,头两天贾正还在大堂上给我做证呢,他证明徐文彪窝藏周顺,怎么把他给杀了?老爷就是再笨,也能把这个事联系得上。莫不是那个人真是周顺,有一伙背后帮助他的人?看事不公把贾正这个证人给宰了?
“包上包上……别在我桌子上龇牙咧嘴地在这儿放着,我瞅着发瘆。”
“哎。”旁边有人赶紧给包上了。
“唐牛,你为何杀他?”
“为何杀他?我要把他的脑袋当药引子。”
“你认识这个人吗?”
“不认识。”
“在哪儿碰见的?”
“昨儿晚上,在监牢门口旁边走道,我碰见他了。我瞅着杀他挺得劲,我就把他杀了。”
“做什么药引子?”
“在门口我跟你们那些当差的都说过了,百病全治万能膏。”
“这种膏是膏药吗?”
“对,膏药,什么病都治。专治跌打损伤,五劳七伤,妇女经血不调,男人元气不足。不生小子的话,贴上就生小子;孩子多了,贴上就不生。”
“啊?还有这种膏药吗?”
“对,有!这是他们八辈祖传秘方,不往别人那儿传。”
“谁家的秘方?”
“就是南门里大生堂药铺,掌柜的叫王克明。是这么回事,他为熬这个膏药挑了好多的人,最后才挑上我给他进送药引子。”
“为什么单挑上你了呢?”
“老爷有所不知,小人我从幼小就没爹没妈,也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我就是在街上一个流浪的孤儿。长大之后呢,我就靠打短工、出力气混俩钱,在这儿维持日子。反正那个药铺的掌柜的发现我挺老实的。我呢,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那天他就跟我商量,这是去年冬天的事了。他说,‘唐牛啊唐牛,咱俩商量点事行不行?我们家八辈祖传,有一个膏药方,什么病都治’。就像我刚才那套词,他跟我说了一遍——我一听,我说,‘那干什么啊?’他说,‘咱们两个插伙[18]熬膏药’。我说,‘我也不懂得药理啊!我哪会熬膏药啊!我给你烧火还行’。他说,‘不用,你啊就给我提供药引子就行’。我说,‘这药引子是什么东西?’他说,‘我这药引子还不能明讲,明讲出去,就有点儿犯法,得用人头骨’。老爷,人头骨就是人脑袋骨啊!我说,‘人头骨这玩意往哪儿淘换去?’王克明说,‘那还不好淘换吗?你上那个坟茔地,有那个狗掏了人,把棺材撞开,你就把那个人头骨弄来,弄一个就行’。我说,‘得弄多少啊?’他说,‘我熬一锅膏药用一个就够了’。于是呢,我就上那个漫洼野地、乱葬岗子,就给他淘换人头骨。打去年腊月时候我就给他淘换,我淘换一个送给他,他就给我二两银子,然后他就熬一锅。熬完之后呢,过些日子他又跟我说,还得再淘换一个。我就再上坟地去转悠。老爷,你想啊,狗撞棺材能挨个都撞开吗?撞开的我把人头骨都淘换完了,就没有了。我为赚钱得活着啊,就把坟给刨开了。我就把死人脑袋砍下来给他送去,他也要。他说带点肉不要紧,他再往下刮……”
“还有这种事情?”
“那可不呗?我给他送去了,送去之后呢,他看有带点肉的就说,我多给你一两。纯骨头的是二两,带点肉的是三两。”
“那这个脑袋怎么回事?”
“是这么回事,老爷,你想,刨坟掘墓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有的人家家里对坟茔地看得挺严,有一回没刨成差点让人家把我揍死。我一看也不能刨坟掘墓了。昨天白天他见着我了,他说这一锅膏药要远走,而且价钱卖得特别贵,让我无论如何快点找一个。我说,‘那快点找可就不赶趟了,不行杀个活的怎么样?’他说,‘那新鲜的也可以’。所以昨天晚上我就走到监狱门口那儿,我瞅见那么一个小子由打对面过来了,我看附近没人,我给他一刀把脑袋就砍下来了。砍下来之后,我就给他送去了,结果送去之后,王克明一看这个脑袋,他说不够分量,太小。我说,‘你从来没跟我说过脑袋的分量啊?’他说,‘纯骨头的分量是有个说道的,这小子脑袋长得小,根本不够那一锅,药做出来效力不大’。他想退回来。我说,‘我因为这事杀了一个人,你给我退回来,你这对劲吗?’他说,‘那我不能要这个脑袋,我用不上的东西不能花冤枉钱’。我觉得这小子也太不是东西了,也不够义气。我说,‘好,你要退了,我就给你卖了’。他说,‘你敢?你要卖了的话,这就是人命官司’。我说,‘我也豁出去了!’提溜脑袋出来,我就上衙门口这儿卖来了。我寻思这一卖非犯案不可,一犯案就得把我抓起来,把我抓起来,他也好不了。我俩是一个绳拴俩蚂蚱,飞不了我,蹦不了他,他今后也别熬人头骨的膏药了,我也别给他找人脑袋了。就出于这个意思,老爷,我就到大堂来了。来到这儿之后,从头至尾说的都是真情实话,绝无半句谎言。”
“我问你,他的膏药从什么时候开始熬?”
“由打去年腊月初一。”
“到现在熬几锅了?”
“前前后后我给他算了笔总账,一共是四十七锅。”
“啊?!四十七锅!每一锅都有一个人头骨?”
“对,没那玩意不灵。”
“膏药熬完了之后,往哪儿去卖?”
“他说了,往南销到苏杭二州,往北销到大金、辽国。黄河上下,长江两岸,所有的省份都卖过。”
“多少钱一贴?”
“一两银子一贴,买十贴给九两,那是优惠价。”
“哦……”“审不清”琢磨了琢磨,就说:“去年冬天我有一阵腰疼,我花一两银子买了一贴膏药,就是在大生堂买的,买完之后贴上,腰是不疼了,晚上我一个劲做恶梦,老觉得有死人追我,是不是他熬的?”
“对。就这个意思,你想人头骨熬的,你能不做恶梦吗?”
“简直是岂有此理!在我管辖区域之内竟出这种事情!来啊!到大生堂把王克明给我带到堂上。”
“是!”
老爷一声命令,差役们马上奔大生堂就来了。
大生堂掌柜的王克明——这位王先生,早晨起来坐在那儿正喝茶呢。老头儿的生活非常讲究,从早到晚什么时候喝茶,什么时候吃饭,吃什么用什么,什么时候喝补药,那都是有规律的。老中医嘛,六十来岁了,须发都是黑的,保养得好。这天在屋子里正坐着呢,外边一敲门,他以为是请大夫呢,马上吩咐开门。一开门,两个公差就进来了,拿着锁链子:“谁叫王克明?”
王克明就站起来了。老头儿排场——迈着方步走过来了:“啊,老朽是王克明。”
“哦,你是王克明?”两个公差拿锁链子往他的脖子上一套。“嘎嘣”锁上了。“走!”
“哎……二位公差,这是什么意思?我犯了什么罪?”
“犯什么罪,你自个儿不知道吗?你熬多少膏药了?”
“啊?我天天熬膏药。”
“那就行了,走!”
差役们带着王克明就来到大堂上了。王克明这一道上就琢磨,我得罪谁了呢?我没做犯法的事啊,我向来做什么事情都是三思而后行,怎么今天忽然犯法了?把他带到大堂之后,往这儿一按。“跪!”王克明“扑通”,就跪到堂上了。
这个“审不清”,要不怎么说他审不清呢,他笨虫。他吩咐人:“带唐牛!”唐铁牛上来了。唐铁牛不认识王克明,头一回见他,唐铁牛往上一走。“审不清”先来了一句:“你看看,我把你伙伴带来了,你认识不?”这话说得多没劲,要是一般有经验的审问官就不能说这句话,这句话就等于给唐铁牛领路了。唐铁牛一看,甭问,这就是王克明。“哎呀,我说王大夫,您来了?”
王克明回头一看,不认识这个人:“你是谁?”
“别假装不认识,咱俩合伙做买卖这么多日子了,怎么现在不认识了?”
“我真不认识你。”
“不认识也不行,案子犯了。”
“犯什么案子了?”
“哎,就咱俩那事,人头骨的事。”
“啊?人头骨的事?我哪来的人头骨?”
“别着急,我都给你说了。”
“审不清”在上边一拍桌案:“王克明,我来问你,你有个八辈祖传的秘方,叫‘百病全治万能膏’。熬过这个膏药没有?”
“啊?大人,哪儿有这种药啊?就冲这个名字就不存在啊,哪有百病全治的万能膏啊?任何一种药都治一种病,百病全治,天下绝无此药。”
“胡说!熬一锅用一个人头,你一共熬多少锅了?”
“啊?用一个人头?哪有用人头的道理?我我……我没有!”
“没有?唐牛,你说。”
“对,我说大夫啊,事到如今,你就也别推脱了,我从头至尾都给你招了,由打去年腊月初一熬到现在,一共是四十七锅。这四十七锅用了四十七个脑袋,四十七个脑袋都是经过我手给你的。我现在承认了,你不承认能行吗?”
王克明说:“我没办这事。”
“好,你不是说没办这事吗?老爷,我给他出一个证据,证据到手,他非承认不可!”
欲知后事如何,咱们下次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