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云抖开折扇,缓步行到台前,又浅笑着问了一句:“王兄还有要补充的吗?”
王公子自信的挑眉一笑:“王某已说完了,傅公子请吧。”
吵架便是要抓住对方言语中的漏洞,再以对方的话来攻击对方,王公子这水平,并不比常年与阿云切磋的隔壁罗大娘高明几分。
“阁下道“使君忧者乃罪也”,试问令尊忧汝前途否?令堂忧汝康健否?天下万民皆为陛下臣子,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陛下乃明君,爱民如子,如何能不忧?忠君者,应是忠于天下,忠于家国,忠于社稷。为臣者当忧君之所忧,为天下百姓谏言,为家国河山赴死,为天子社稷励志。媚君之臣,与佞臣何异?我大宣立朝至今,兴科举,用贤能,修水利,立寒门,安天下,方得今日之繁盛。为君者不暴虐百姓,为臣者不摧眉折腰,君心中有民,臣心中有国,此乃大道也。”
她侃侃而谈,言语中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台下众人听罢已鸦雀无声。
宋玦胸中似有一团火在燃烧,眼中有浓烈的憧憬,她说的每一个字都烙他心中。为天下百姓谏言,为家国河山赴死,为天子社稷励志,为臣者当如此,为君者亦当如此。帝王心术能御臣,却不能御天下。帝王家的血脉生来不必寒窗苦读便已在高位,那高位之上的他们又该做什么才不辜负天下万民的供养呢?
阿云这番话就连一向傲气的五皇子宋珩都不得不正眼看她。院中寂静片刻后,宋珩朗笑道:“好,好一个大道!傅公子可真让人吃惊呢。”
侍者将一个托盘呈上,这便是今日的彩头。托盘上面的木盒中放着一方精致的砚台,宋珩亲自拿起来走到阿云身旁,将木盒递到他手中,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凑近她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那本王便等着看傅公子的为臣之道了。”说完他便轻笑着走了。
阿云看着他的背影,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很危险。
她是和九皇子宋玦一同离开的,走出门便看见沈桓佩着刀在马车旁侯着,身上的官服制式明显是比从前的品阶高了。阿云惊讶的快步走上前去,小声问他道:“你何时回来的?”
沈桓知晓阿云的身份,下意识的退后两步,好离她远些,只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上车。
阿云掀开车帘后便怔愣了片刻,声音不由得轻快了几分:“你怎的来了?你该不会是不放心我,专程来接我的吧?”
宋彦笑了笑,并没有回答。待阿云坐下,他才道:“今日诗会的事,我已经听说了,你还赢了彩头。”
阿云顺势怀中的木盒塞到宋彦手中:“给你吧,反正我字也写得丑,可别糟蹋了一方名砚了。”
宋彦打开盒子,那砚台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你第一次诗会赢的彩头就这样随便给我了?”
阿云不以为意道:“你若是过意不去,日后多给我捎点好吃的来就是了。不说这个了,沈桓找到那味解药了吗?”
宋彦摇摇头,脸上仍是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还没呢。”
宋彦话语中也听不出多少失望,像是早已接受这样的结果一般。阿云看着她这混不在意的样子,心里竟有一丝丝的心疼,她把这种异样的感觉归于同情。
宋彦继续好脾气的向她解释道:“本来这药是在骠国和南诏边境的,前几年南诏与骠国起了战事,骠国战败,那片地方就成了南诏的。五裂黄连极其稀有,都被南诏国君收入皇宫去了。这次沈桓过去,中间出了些岔子,还差点暴露了身份,这药怕是不那么好得了。”
阿云咬牙道:“总会想出法子的!”
剑南道南边便是与南诏接壤,蜀川军戍边多年,愣是没让南诏讨到半点好,若她们家出面去讨药,这南诏更不会给。
宋彦看着阿云这样子,忍不住嗤笑一声,以前他也真是木,这般爱耍小性子,确实是像个女子的,他怎的就没往那处想?
阿云没好气道:“都这样了你竟还笑得出来?你不是说你怕死得很吗?”
宋彦掩住笑意道:“生死都是命,不留遗憾就当知足了。”他思忖片刻又道:“五皇子不是个好相与的,你要小心他。”
阿云点头“嗯”了一声,又想起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总觉得诡异。
阿云下了马车回到王府的斯馨苑,一打开门便看到房中坐着一个戴着斗笠的男子,穿着寻常百姓穿的粗布衣衫,看不清面容。
阿云吓了一跳,手下意识的摸索腰间的红鞭,却空无一物,才又想起今日参加诗会束了躞蹀带便没带鞭子。
她总结出一个经验:绝不能为了美观而不带武器。
“傅公子不必惊慌,是我。”那人起身道。
阿云听声音有些熟悉,随即看他起身后空荡荡的右臂,才反应过来。
“杨进?你来做什么?”
杨进摘下斗笠放在桌上道:“我以后也用不了剑了,皇上便割了我的职,今日来是有东西交给唐姑娘的的。”说着便用左手十分笨拙的从怀里掏出几本书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唐姑娘救命之恩,杨进无以为报,只是唐姑娘乃女子,杨某也不敢贸然相见,恐损了姑娘家清誉。这是我托人从宫中藏书里偷偷抄录的几本医书,烦请傅公子代为转交。”
阿云点点头又问道:“你准备去哪里?”
“杨某无父无母,自小就被送入营中训练成了枭卫,如今已近而立之年,却因着职责所在,不能如常人一般生活。如今,也算是解脱了,便四海为家吧。”
阿云看着他道:“你若没有去处,便去蜀中吧。那里,也许会是个好归宿。”
杨进没说话,转身便跳窗走了。
他刚走,阿云便朝着门外说了句:“当初你明知杀了他才是最稳妥的法子。”
言慎缓步走出来,脸上无波无澜。
阿云说:“杨进若向皇帝提一句西川的事,你便没命了。不过好在,你赌赢了,我也赌赢了。”
这时言慎才抬眼看着阿云,清冷开口:“你赌了什么?”
“我赌你虽历经人间磨难,看尽生死悲欢,却还保留真我,不损本心。”
言慎听后并没有回应,冷峻的身影干脆利落的消失在阿云的院中。
天色渐渐暗下来,王府中开始挂上了各色的灯笼,阿云看着忙碌又欢喜的仆人,才又想起今天是中秋。白日里才去参加了一场中秋诗会,怎的又忘了?
宋玦去了宫中,今日有皇家的中秋夜宴。她一个人在府中,听着来来往往的仆人热闹的笑声,心中顿觉落寞。这是从小到大第一次,一个人过中秋,不知阿爹阿娘在做什么?不知阿兄会不会生她的气?不知小弟今年会不会糊出一个好看的灯笼?
“一个人杵在门口呆呆的想什么呢?”
阿云正出神,一个熟悉的声音就自她的身后传来,她忙欣喜的回头去看,便看到宋彦戴着面具,像误入凡尘的仙人一般,在一片灯火阑珊中面带笑意的看着她。
宋彦让随从将一个食盒放在园中的石桌上,便摒退了下人。
阿云打开食盒,里面放着一小壶酒,还有一盘做成玉兔模样的糕点,通身雪白,只耳朵和鼻尖晕染了一点粉扑扑的红。
“哇!”
阿云小心翼翼的将将糕点端出来轻轻的放在桌上,生怕一用力就弄坏了。
宋彦满意的看她,脸上笑意更浓。果然,女子都是喜欢这种做的精巧的小东西的。
阿云抬头看他问:“你上哪里买的?”
宋彦只抿嘴轻笑没说话。
才不会告诉她呢,说了她就自己去买了,怎么盼着他来呢?
阿云嗤笑一声,拿起一个兔子糕点放在手上,瞥了宋彦一眼道:“瞧把你稀罕得,不说就不说,花你的钱我还能有不乐意的?”
宋彦从食盒中拿出两个小酒杯,先给阿云倒了一杯:“上回喝了蜀中的酒,醉得不轻,这回你来尝尝我们京都的酒又如何?”
阿云端起酒杯饮了一口,不以为意道:“就你这酒量,竟还不服气,今日小爷便让你心服口服。”
“咳……咳……”宋彦呛了一口酒。平日听她这样称呼也不觉得有什么,知晓她是女子后,竟冷不丁骇了一下。
“我就说你不行吧,你还非要勉强。”
宋彦听她这话,似赌气一般,满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男人最怕听到的无非就是“不行”两个字,怎么能不行呢?无论是哪方面的不行他都绝不允许发生在自己身上。
阿云诧异的看着他,眼中难以置信。她从未见过宋彦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甚是惊讶,赶紧又喝了一杯酒压压惊。
宋彦看阿云又喝了一杯,心中更不服气了,一言不发的夺过酒壶,给自己满上一杯,又是一口饮尽。
阿云站起来一把夺了宋彦手中的酒杯,哭笑不得:“你这是做什么?魔怔了不成?”
宋彦再斟了一杯,一饮而尽。待回过味来,才觉得眼前的景物有些重影,脑子似乎也不如往常灵光了,想说话,舌头又像是打结了一般,半天说不出个完整的句子:“我能……能喝,是行的……”
阿云看他恍惚没有焦距的眼神,便知道他又喝醉了,没好气的将夺回来的酒杯放桌上道:“哪有你这样喝酒的?真是暴殄天物!”
阿云摇了摇酒壶,幸好还有一大半,没被糟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