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聿希,出生在一个特殊的时候,据说我的出生对这个世界有着很不一样的意义。
聿希这个名字赋予了我特殊的责任,我的出生代表承接于末世之后的,是希望。大家都说我的眼睛生来就容不下悲伤、痛苦和黑暗,好像永远都闪着光,人们看见我,就好像看见希望降临人间的样子。小的时候我也是不知个羞,听了这样的话都不觉得耳赤,还时常因此沾沾自喜。
自我记事起街上总是挂着一张代表创世的海报,画中是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又丑又脏的婴儿,那个男人是我父亲,他们说那个婴儿就是我。过去我总是骄傲于自己是这样一个著名的婴儿,但是下个月新世就创建二十年了,我也就二十岁了,而旧世纪的遗民每每听见我的名字时,还是会询问我左边屁股上是否有一块红色的胎记。这些人之中不乏胡子拉碴的大爷大叔,他们手上新旧的疤痕骇人地记录着被终结的一段段故事,然而他们眼睛里呼之欲出的期待迫使我不得不用一个娇羞的点头激起他们久旱逢霖般的欣喜。
我生在创世的当天,没有经历过末世的敲打,或许我不配对带给我新生的英雄们指指点点,但是这种稚嫩的开心出现在过分沧桑的脸上总叫我觉得违和。我不能指摘旁人,于是只得自省,作为一个代表新纪元的人,我却已经不再拥有一张孩子的脸,我总希望有更加合适的方式来证明我是聿希,就像父亲,人们会说他是创世的英雄;或像杜叔,人们会说他是末世里的战士;哪怕像媛晋,人们会说她会讲末世的故事……总之要好过我——一个老大不小的大丫头,面对一群成年人,总要用娇羞地承认自己屁股上有一块红色的胎记的方式来证明自己是某某人。
“你是新世的希望啊,聿希,你代表的是希望。”父亲总是这样对我说。
我总觉得希望这个词太虚无缥缈,说到底我只不过在末世结束的那一天出生了而已。父亲说我没有经历过绝望,所以不知道希望对于末世中人如何珍贵。
“末世不是没有希望,只是大家不敢再相信希望,如果大家不曾相信希望,那么希望泯灭的时候至少自己不至于伤得过深。”
我虽然没有在末世生存过,但是父亲的话我大概可以理解。希望在末世里好像一个禁词,虽然从未有人为它撰写条令以制止,但是人们彼此却都心照不宣。
人类也不是一开始就回避希望的,相反末世初期的时候,“希望”好像会传染的过敏症状在人类间肆虐蔓延,但是无论哪一种动物都有避险的本能,如果每一次触发一个信号都会感到疼痛,动物就会在潜意识里回避该信号的触发。就这样,人类不断地接受着脱敏治疗,终于让“希望”一症在人类中间痊愈了。不仅如此,人类作为灵长还得到了群体性免疫,并通过遗传和教育将这种自卫的本能延续了下去。
那些治愈希望的东西名叫嗜血树,它们最早出现的时候没有任何的征兆,只是某一天的网络上突然疯狂地传起一段监控视频:一个下班回家的女子在一棵相貌平平的树下站了一下脚,手随意地搭在了树干上面,那棵树就舒展枝条把女子卷到了树干上,女子在模糊的影像里挣扎着,在无声的尖叫中抽搐着,然后皮肤肉眼可见地干涸、皲裂,变成树皮一样的颜色。画面的最后,那女子周身与树木融为了一体,分不出彼此,静止后的画面没有丝毫的无常,好像只是有人在树上晾了几件衣服。
末世的晾晒规则:不要把衣服晾晒在寻常的树枝上;不要把挂在“树”上的衣物随便摘下来;发现嗜血树或者身边的人变成嗜血树之后之后应找些衣物挂在上面。
那一段视频很快被网络封存,谣言与辟谣滋长后又被其他的故事覆盖,直到有一天“嗜血树”三个字成为了公开的、无法遮掩的秘密。人们或许不必因此埋怨任何人,因为没有人能够想到嗜血树会这样一发不可收拾,它们不过是脚不离寸地的树而已。然而事情不总是如人所愿,世界终于承认嗜血树的危害真实存在的那一天,全世界人们的手机、电脑、电视,街道上的电子广告牌、电影院的银幕以及卫星投影同时播放起了末日预告。负责播报的人曾认为末日预告带来的恐慌会成为比末日本身更为可怕的存在,不过幸运的是人们没有在对未来的恐慌中沉浸太久,因为未来很快就到来了。
最早关注嗜血树的专家们曾用冰山理论来解释嗜血树的危害,嗜血树吸血之后看起来只是枝干上多了一节,但其实真正滋长恐惧的地方却在地下见不得光之处——它的根系。枝干与根系的生长速度比例,灵活度比例,危害比例等一系列数据一直不好取证,专家只是说从某种情况下来看,嗜血树就是陆地上的冰川,而人类在这次浩劫中只是扁舟而已,比曾经钢筋铁骨的泰坦尼克可差得多。
就像舞台上筹划好的一般,声音低沉的老者佝偻在松弛的西装中缓缓地念出稿件里的最后一句话:“我宣布,末日到来了。”而观看直播的人们却都没在意他说的话,都用惊恐的眼神盯着屏幕中一根从主播台下蜿蜒而起的粗壮树根,眼看着它轻巧地将播报的老者卷入了怀中。地区与地区之间虽然有时差,但是那曾是全球寂静的几秒。信号在几秒后断了,寂静停止,此时的镜头之外,一条条可怖的根系从潜伏已久的地下盘亘而出,被毁坏了地基的地标大厦轰然倾覆在皲裂的环城公路之上,文明的建筑摇落成了断壁残垣,钢筋与混凝土的森林重新被树木侵占,人类在浩瀚的生物系统中沦为了孤岛。所幸他们还在互相帮扶。
我正胡思乱想着,媛晋到了。陈媛晋比我长十岁,那时候新世虽尚未创建起来,但是我的父亲和其他的英雄们已经帮助人类从自然手中索求来了一片聚居地,媛晋出生后不久就跟着她的父母来到了此处定居。陈家一家对于新世人民的精神建设有着莫大的帮助,新世没有“精神领袖”的说法,但若真的要在新世里找到什么精神上的领袖人物,陈氏夫妇当之无愧。这二人在旧世纪里都是人文科学学者,在末世中相遇后结为伴侣,后来诞下一女便是媛晋,其深得二位智者的真传,陈家的故事也算是戒断了幻想的人们为数不多还愿意谈起的佳话。
媛晋在我心中是长姐一般的存在,是她最早公开提出了回顾过去并付诸行动,如新世的英雄一样勇敢地带领人们回忆末世。这些年来她辗转于各个聚居地之间寻访余民,跟着义士们涉险走进禁区搜救幸存者,为创伤者提供身体和精神上的疗伤。多亏有了媛晋,我们这些生长在新世里的孩子才有幸了解那段真实的历史。
媛晋与我相识并不只是因为我们两家是世交,她在访谈和疗愈旧世居民的时候常常会带上我这个“希望”的化身,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我比一般的药物和疗法都管用,是治疗末世后遗症当之无愧的特效药。媛晋最近在准备新世纪的特辑,主题就是希望,她今日午饭过后就来到了我这里,我们一直聊到这会儿才停下来,往窗外看去连太阳都下了山,远远的可以看见聚居区以外的地方,水母虫一簇簇地亮起来了。
父亲从外面回来了,满面的倦容,作为主要的创世人之一,父亲近来忙于筹备庆典分身乏术。杜叔也跟在父亲身后走进了屋子,见到媛晋时皱了下眉头。
五十多岁的杜叔满身腱子肉,和所有硬汉一样话不多。父亲总说人民需要仪式带来的精神鼓励,但杜叔对此却嗤之以鼻,好像很回避有意触发希望的文字——这也是末世中人起初的通病。话虽如此,平日里他待我却比父亲还要慈爱,我没法完全把他和资料里那个骁勇果决的战士联系到一起。
“媛晋来了啊,”父亲的声音略显沙哑。昔日的英雄如今肩背已然佝偻,末世使父亲强大,但也不可避免地消耗了他的身体。“创立日的相关材料准备得怎么样了?聿希还都帮得上忙吧。”
“比预期进度还要快,接下来几天我可能经常要来麻烦聿希。”
“我这几日帮父亲整理文稿,媛晋姐反而帮我理清思路了才是。”我边说边抬头看着父亲,他似乎很满意我的回答。
“对了叔,这几天我可能要带聿希出门。”媛晋对父亲道。
“又有新的访谈吗?”父亲问。
“嗯,我父亲给我建议,说我一直以来都在关注末世中人的信念,让我想想看可不可以单独做出一组,具体地把信念落在‘信仰’上。父亲说信仰比普通的信念要更强大,也更虔诚。”
“老陈的想法向来是不错的。”
“但是真正的‘信仰者’却不大好认定,套用杜叔的话说,‘信仰’这个词不比‘希望’实诚多少,我能想到的最直接的就是宗教,目前就先从这最容易确定的下手,主要寻找末世遗存下来的宗教人士。但是宗教人士又要进行区分,有末世以前就是信徒的人,还有进入末世以后才皈依宗教的,不过我最近接触到的大多都是进入新世以后才选择皈依的。”
“这个想法很好,还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我近日里访谈的一些人……唉,不是所有的教徒都能做到心口如一,大多数人两三句话下来就要露怯,不过父亲说这也不能怪他们,我们现在缺少成形的宗教环境。不过两个星期前母亲的一位学生给了我一个线索,他也在记录末世人的故事,他在很多人的讲述里听说过一位比丘尼。这些讲述者彼此之间都没有什么联系,但是所有提到过这位比丘尼的人几乎都曾在同一片区域活动过,他便想这个人物的真实性是可以保证的。他知道我在找教徒,便把这个线索给了我。我前几日翻阅档案,又多方寻访,现在终于有了结果,原来这位比丘尼还在人世,而且就生活在我们这一片聚居区的边缘。”
“比丘尼?”父亲似乎很感兴趣,连站在窗边的杜叔也看了过来。
“我们这里捋珠子自称念佛的老人虽然也有几个,可是还真的从来没有见过正经的和尚尼僧。”我说。
“不错,而且她的年纪非常特别。”媛晋接着说道,“末世开始的那年她二十岁,听说从那会儿开始她就已经在修行了,末世结束那年她四十岁,到了今年她刚好六十岁。”
“在人生最具有创造性的年岁里分别在三个时代生活过,哪怕她不是信仰者也是个难得的历史见证者,怎么媛晋姐从前竟没发现?”
“这恐怕就是我要用到你的地方。这位比丘尼一直隐世,从不主动与人打交道。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佛教徒的自来清净还是她尚未走出末世阴影。所以不管这次拜访能不能有所收获,我想你去见见她,看看她愿不愿意同你说说话……”
媛晋话音未落,就听“啪”的一声,杜叔从窗边把匕首掷了过来,刀锋扎进了木质的茶几里,上面碎着一只水母虫。虫子爆掉之后就不再发光,但是触须还在抽搐。
“杜叔!”杜叔一向待我亲和,故而我同他撒娇耍赖的次数比同父亲还多,只是这么多年了杜叔似乎还不是很适应新世纪的日常生活,身上总是带着旧世纪以及战场上的杀伐习惯,无论是斩虫还是伐树都出手狠辣,还不顾忌其他人,我便时常嗔怪他一两句,希望他至少在聚居区里温和一些,免得伤害或惊吓到旁人,特别是那些自幼生长在新世里的孩子。
杜叔则波澜不惊地从窗口走过来,拔出匕首,把滴流着汁水的虫尸从刀刃上碾下来,在茧包的手指之间捏成了浆糊。媛晋则见怪不怪地笑了一下,又关照了几句父亲的身体就起身告辞。我送媛晋到了门口,期间她又与我确认了探访比丘尼的行程,就在她打开了驱虫灯要走的时候却又回过头来对我说:
“对了,我同人了解到,她当初被救助的时候似乎刚刚生产,聿希也许不是创世那天唯一出生的孩子,不过……是唯一幸存的了。”
送走媛晋以后我回到前厅,远远地却听见父亲坐在沙发上同窗边的杜叔说话:
“是老陈提出的让媛晋寻访信仰者,然后嫂子那边就给媛晋找到了个姑子。”
“你觉得不妥当?”杜叔问道。
“没有什么不妥当的。”父亲回答。
我觉得自己这样偷听有些不妥,便咳嗽了两声,等里面静下之后才走进厅里,父亲背对着我没有回头,杜叔还在原地,他用手捻着虫尸像在想什么。我拿了帕子过去,抓过杜叔的手要给他把虫尸擦了去,杜叔却拿过帕子转身走开,只撂下一句:
“‘鬼飘子’怕光,现在却敢进屋了,我们拓疆的义士如今离禁区太近了,你晚上尽量少出门。”
我又看向父亲,见他坐在那里眯着眼睛,又开始犯困了似的,便劝他回房休息。父亲点点头,但没有起身,只是靠在沙发里阖目养神。见状我便也没有再劝他,言语了一声兀自回屋,整理媛晋姐给我的材料,我又想起来她跟我说的比丘尼。
一位比丘尼竟然在末世的环境下生了孩子吗?这位信仰者的信仰似乎还有待商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