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京的目光收回,注意到两个从林中走出的人。
一老一少。
为何这两个人能吸引白玉京的注意?因为这两个人实在太特别。老人已是须发皆白,却面色红润,脚步虽缓慢却轻便有力。他拄着一根木拐杖,着麻衣麻鞋,明明一路泥泞,脚上却不沾泥水。
他似乎对世间的万物都充满热爱,神情总是愉悦而满足。他的神态气息,白玉京只有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那就是段无涯。
而跟在他身后的年轻人,与白玉京一般年纪,面如冠玉,剑眉星目,却着一身道袍,风姿翩翩,神色恭谨的跟在老人后边。
他的尊敬是发自内心的恭敬,时常有些年轻人仗着自己年轻,便对老人不敬,这种不敬绝不会出现在他脸上。
两人走的很快,林间路口到茶铺足有几十丈的距离,眨眨眼的功夫便已走完。
老人站在白玉京面前,面色和蔼,看着白玉京笑而不语。
白玉京也不说话,他被老人看着,好像整个人已被看穿,直看到内心灵魂深处。
四娘也看见这两个奇怪的人,特别是那个老人,飘渺虚幻,总给人一种朦胧之感,他仿佛在那里,又仿佛不在那里,就像一团雾气难以捉摸。
“小女娃,可否给老头子倒杯茶?”
她上一次听到别人叫她小女娃,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但今天四娘被老人叫做“小女娃”却没有异议,她乖乖的进去泡茶,泡的还是最好的茶叶。
老人在白玉京对面坐了下来,道:“今天天气不错。”
他的声音正和他的模样一般,苍老却中气十足,也和他的神态一样和蔼亲切,令人听了便生出亲近之感。
白玉京虽然奇怪他为什么会这么问,却不敢对老人无礼,回答道:“是的。”
老人笑眯眯的道:“这么好的天气,实在不是个死人的天气,是吗?”
白玉京面色一变,他的确想到死,也正打算去死。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喝一杯最喜欢的酒,吃下准备的毒药,与这个世界告别。
白玉京道:“你是什么人?”
老人道:“老人。”
的确是个老人,货真价实的老人,不知道活了多少岁月的老人。
这时站在老人身后的年轻人朝白玉京歉意的笑道:“家师三清道人,平日喜欢开些玩笑,兄台勿怪。”
老人微笑道:“人生在世还是多笑些好,世间令人伤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何必再添伤心事?”
若是换做平时,白玉京肯定会笑出来,但他现在已经是个心死之人,一个快要死的人哪里还会在乎别人说什么。
他只有沉默。
这时四娘已经泡好茶,将茶水端上来。
茶水滚烫,冒出袅袅雾气。
白玉京不言,老人不语,几人之间就这样沉默下来。
白玉京那失魂落魄的模样落在老人眼里,老人的眼中又流露出深刻的同情,他轻轻吹了口气,雾气便越来越浓,眨眼间弥漫了林间,将四周笼罩其中。
白玉京座下的椅子忽然掉落,整个人落空坠入一片白茫茫的云雾中,一只仙鹤破云而来,将他驮在背上。
他来不及惊慌,仙鹤已载着他腾空而起。
冲出云雾后,白玉京眼界豁然开朗,头顶天空碧蓝如洗,白云悠悠,脚底大地苍茫,辽阔无边。无数森林道路交错纵横,行人走兽遍布。
往来修士御剑飞行,好不威风!
但他们却看不见白玉京,自顾自的走了。
仙鹤飞行不久,便到了一处广阔平原,只见平原尘埃莽莽,万兽奔腾,数不清道不明的灵兽从森林中跑出来,在平原上肆意奔跑。天空忽然飘起花雨,两只头顶华冠,羽披百眼,五彩缤纷的大鸟呼啸而过,它们身后百鸟齐飞,衔花相随,直在天空中汇成五彩海洋。
白玉京看的心神震荡,那不是传说中的神鸟凤凰?
仙鹤不停,越过山川河流来到汪洋大海。
只见海中无数鱼类破浪而出,鱼鳞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忽然一处水波凹陷,一张血盆大口大开,鱼群尽数被卷入其中,大鱼包餐一顿,一个翻身溅起水波阵阵,又沉入海中。
海中还有一座云雾环绕的仙山,可见周围海鸟盘旋,水波荡漾,那是不是传说中的“蓬莱”仙岛?
远处金光闪耀,龙吟响彻天地,海水里窜出一个硕大的龙头,蜿蜒的身躯藏在水里,周身祥云朵朵,叫人看不真切。
神龙仰天长鸣,天空忽然雷声大作,乌云滚滚,海上刮起狂风,吹得浪潮起伏。
白玉京大惊,生怕被天雷劈中,连忙要仙鹤掉头。还好仙鹤通晓人意,载着白玉京又悠悠飞回。
孤峰高绝,陡峭难攀,仙鹤落在孤峰之上。
白玉京站在孤峰顶端,瞭望四周,视线所及无不是白茫茫的云海,天地一线,广阔无垠。
此时他才领略到什么叫做“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天地是如此辽阔高远,而他是如此渺小,在这片天地间无论是谁都会感到自身的微弱。
清风吹过,老人的身影出现在白玉京身后。
老人没有去看白玉京,而是看向四周,目光中充满缅怀感慨,他道:“当年我站在这里时,还是个毛头小子。我在想何时才能将这片天地走完。”
他笑了笑,继续道:“毕竟还是年轻气盛,后来才知道九州大地何其广阔,又岂是我一个小小凡人能走得遍的?”
白玉京没有想到,一个举手投足间能将他从茶馆里带到万里之遥的人会自称凡人。
白玉京忍不住道:“前辈都自称凡人,那世间还有谁能称得上是高人?”
老人哈哈大笑:“我只不过是稍微比常人多些灵气,会些法术罢了。”
他目光望向天空远处,道:“真正的高人你还没见过哩!”
能被他成为高人的人,是不是只有传说中的仙人?
是李无愿霍行歌几位?
白玉京心中忽然有一股热血上涌,他觉得自己也能成为那样的人。但这热血只持续了一会便冷却下来,横亘在他面前的是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
白玉京黯然道:“可惜我再也无法成为那样的人了。”
老人神秘一笑道:“未必。我看你才是真正具有成为那样的人的资质。”
白玉京心头大震,他抬头看向老人,想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听错。
老人背着手看着他,微笑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你既已到了苦尽甘来的时候,为何还要放弃?”
喜悦充斥在白玉京心间,他有些激动,激动得声音有些颤抖:“但……但晚辈确实无法使用灵气了,这怎么还能修炼?”
老人笑道:“大道三千,殊途同归。难道你就不能走出自己的路吗?何况若真的无法修炼,我又何必说这些话?”
白玉京大喜过望,跪了下来:“求前辈指点!”
他还未屈膝,老人已扶住了他,道:“男儿膝下有黄金,怎可轻易下跪?”
白玉京道:“前辈指点迷津,于我来说无异再生父母,跪又何妨?”
老人深深看他一眼,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惜……”他叹了口气,道:“可惜要遭受的苦难却太多了些。”
白玉京并不明白老人的话,他只当苦难已过去,如今是他焕然一新的开始。
老人枯瘦的手指轻轻点在白玉京心口,道:“真正的宝贝,就在你身体里。”
白玉京低头看向心口,却没看见任何东西。
老人又缓缓道:“前途坎坷,还望你能坚持本心,砥砺前行。”
忽然周遭一阵扭曲,白玉京整个人被卷入了漩涡之中,坠入一片黑暗。
桌上的茶水还在,但已凉透。
雾气已散去,桌前的师徒已不见踪影。
白玉京好端端的坐在凳子上,他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梦。他摸了摸心口,一本黑色小书随着他手掌移动,缓缓从身体里浮现出来。
白玉京的心猛然跳动起来,他颤抖着手翻开小书,只见上边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看清字的那一刻,他呼吸几乎停顿下来。
林间小道。
老人慢慢走在路上,年轻人慢慢跟在一旁。
老人忽然道:“你不想知道我和他说了什么?”
年轻人笑了笑说:“若是师傅想说自然会说的。”
老人摇头笑道:“你的毛病就是太洒脱了,真不知将来哪家女娃会看上你。”
年轻人又笑道:“冥冥之中早有定数,您老人家不必为我着急。”
老人哈哈大笑:“你啊,再过几年就快要赶上我了,在你这年纪我可不是这么神神道道的。”
年轻人微笑不语,但他眼中的敬重之情更甚。
一会他才问道:“按师傅看,那位师弟何时才会寻来?”
老人含笑抚须道:“该来的自然会来,不该来的自然不会来。”
年轻人道:“您又在打机锋了。”
老人哈哈大笑,不再说话。两人的身影眨眼间走出几十丈,消失在茫茫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