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浣州下了一整夜雨。天明便放晴了。知州衙门对面的茶楼上,早已宾客满座。
陈老爷带着长子陈贤泰、五子陈贤晔、六子陈贤希正在此处,与魏见愚师爷商议对付义福昌商号的对策。
听贤泰讲完他们几兄弟昨夜定下的以租代售,联合浣州中小采盐户的策略后,魏师爷捻须略作沉吟,便点头说道:“这个方法好是好,但有几点你们一定要注意。”
“请师爷明示。”贤泰说。
“首先,以租代售,在契约上一定要写明,是租赁各中小采盐户的盐井,并雇佣其原有盐工,最后以陈氏商号的名义对外销售。这样便算是陈氏自产自销,而不是收购中小盐户所产之盐再销售。不然,若有心之人抓住这一点,告你们个无盐引收购私盐,到时候会被罚得倾家荡产。”
“这个自然。”贤泰点点头。
“其二,要让尽可能多的中小采盐户加入。现在陈氏商号的年产盐量是六百万斤,按照年底义福昌可能会拿到一千五百万斤的盐引来估算,也就是说,你们至少要拿下年产量九百万斤的盐井,才能在与义福昌分庭抗礼时不落下风。”
“这个嘛,”坐在一边的陈老爷突然说道,“我打算借用青萍会的力量。各井的盐工本都是穷苦人家,很多也加入了青萍会。明天正好就是青萍会开山堂大会的日子。到时候我请柯大哥将陈氏商号正在四处租赁盐井的消息放出去,尤其讲清楚我们是会预支一年租金的。来向我们出租盐井的小采盐户必然会蜂拥而至。到时候,形成一个攻守同盟,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嗯。”魏师爷听完点点头,“那么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预付一年租金,应该付多少?你们的方案里是按照所租盐井上一年的产量和售价来计算的。也就是说,租给你们盐井的采盐户,上一年总共卖了多少钱的自产盐,今年就按这个总数收你们的租金。如果今年的产量或盐价比去年高了,那么便是你们赚到了。反之,如果今年的产量或盐价下跌,你们租这些盐井便是个亏本买卖。”
陈老爷望向老五陈贤晔,问道:“最多能亏多少?”
老五随即答道:“如果按咱们总共租入年产量九百万斤的盐井来算的话,不算盐引,去年一斤盐均价五十文,一年租金总共是四十五万两银子。极端情况下,如果我们租来的盐井颗粒无收,这四十五万两就是全部的损失。当然,这种情况几乎不会出现。”
“嗯,不是个小数。”陈老爷略一沉吟,又说,“咱们家所有的盐井,一年毛利也就差不多十八万两白银。押上咱们两年半的利润,狠狠教训一下义福昌也是值的。让他们知道只要有我们陈家在,浣州地面上就没有人可以为所欲为。”
老五听见这话,露出担忧的神色。他看了看父亲和师爷,说道:“现在定澜井已经封了,咱们家顿时就少了十分之一的产量。再加上从年初以来,各盐井都有产量逐渐减少的趋势。老盐工都说这是矿脉枯竭的征兆。今年恐怕整个浣州的盐井产出都会减少。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还要按照去年的销量和售价决定租金多少的话,十有八九年底是要亏的。我算了一下,如果租入九百万斤的盐井,今年全年少则亏四五万两,多则……十几二十万两的亏损都是可能的。”
“但若不这样,恐怕很难吸引到中小采盐户将盐井出租给我们。正是因为大家都知道今年收入会不如去年,而我们又能在年初就保证他们通过租金收入就能过得不比去年差,别说九百万斤,就是全浣州的采盐户都会乐意把盐井租给我们的。”大哥贤泰解释道。
老五又说:“这个我当然清楚。只是,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盐引官司咱们虽然打输了,但实际上并未受到什么伤筋动骨的影响。只是失掉了五百万斤食盐销售的份额,今年无法扩张市场了而已。从其他中小盐商行手里再买来两百万斤盐引,也大致可以满足今年陈家自产盐的销售份额了。而现在押上四十五万两真金白银,拿下浣州大半盐井的产量,就相当于是向义福昌全面开战了。父亲,这样做值得么?
“贤晔啊,论算帐,咱们家,不,就是全浣州,恐怕都没人能比过你。”陈老爷轻声说道,“但这次和义福昌的恩怨,早已超过钱的问题了。”
说着,陈老爷抬起眼看了看一直没说话的老六,问:“贤希,你认为呢?值得吗?”
贤希想了想,咬了咬嘴唇,答道:“商场上的事,大哥和五哥肯定都比我懂。刚才算的那些数,我也大致听懂了。父亲决定亏本也要做,无非是要争一口气。不能让义福昌认为咱们陈家是好欺负的。”
陈老爷听了,微笑着摇了摇头,转而对魏师爷说:“见愚兄,你看看,这一辈人,想的已经和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了。”
魏师爷点点头,也笑了起来,对几个晚辈说:“有没有听说过你们父亲年轻时白马银枪夜擒贼的事情?”
三兄弟都摇摇头。
“那我今天就正好讲讲吧。”魏师爷端起茶,先润了润嗓子,像讲故事一样说了起来:
“大概是三十多年前,我二十多岁,是个穷教书的。你们父亲那年还不到二十岁吧,作为原上江节度使陈熙绪三代单传的独生子,可谓万事顺遂,过着锦衣玉食、肥马轻裘的日子。当然,现在也是。我当时正在一所快要倒闭的学堂里混日子,眼看着学生越来越少,先生们也都另寻他路。后来机缘巧合下认识了你们的父亲,他见了我们学堂的惨状,随手捐了五千两银子,用来修缮校舍、复聘教师、资助学生。
“但哪知时任学监连这笔钱也要贪,我当时也是年轻气盛,愤而揭发了他上下其手、克扣盘剥的行径。于是那学监干脆连夜带着剩下的三千两白银跑了。你们的父亲知道后,什么话也没说,提起一根唱戏用的银尖腊木杆长枪,跨上白马,足足追了三十里。终于连夜赶上学监的马车,人赃俱获。
“后来我才知道,你们的父亲其实一点武功都不会,但就是凭着一股血勇,将那学监和几个随从保镖都擒拿住了。我问他,三千两白银,对于他这种富贵人家的公子来说,简直就是零用钱而已,为何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去追回来。
“你们知道他怎么说?他说,这不是我的钱,是那些念不起书的穷苦人家孩子的钱。”
魏师爷讲完了故事,又抿了一口茶,看着三兄弟,微笑着问:“你们说,值得么?”
沉默了半晌,老五陈贤晔叹了一口气,对父亲说:“儿子眼界太狭小了,只盯着我们陈家这本账。现在我想明白了,义福昌垄断盐引,不光能压低从我们手上收购食盐的价格,另一边也能勾结官府,抬高向百姓销售食盐的价格,这就会让穷苦人家都吃不起盐。如果我们陈家用租金联合中小采盐户,逼义福昌不敢肆意涨价,就算最终亏十几万两银子,也能保住浣州的穷人有盐吃。这才是我们要打的仗。”
陈老爷没有答话,他的目光投向了窗外,望着茶楼对面的知州衙门。那边搭起了一个木架子,衙役们正在七手八脚地将一具尸体往上吊。
陈老爷突然自言自语地冒出一句:“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