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太太!四太太!不好了!老爷又在闹事了!”文妈穿过宽阔的天井,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一身肉跑得直颤。
堂屋里放着一圈太师椅,中间坐着一位长相清秀的妇人。她无奈地看着刚跑进来的老妈子,眼里满是沉积多年的忧愁。
“老爷……老爷……”文妈来到跟前,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接着说:“知州衙门里来了人,说是老爷在那里闹,请咱们家去人把他劝回来。”
“唉……”四夫人摇了摇头,问道:“大太太知道了吧?”
“知道了,大少爷已经带着老卢赶去衙门那边了。”
四夫人转过头,正好看见从厢房里闻声跑出来一个剑眉星目的俊秀少年。
“六儿,你跟着去看看吧。”四夫人柔声对孩子说,“你大哥那个闷罐子能怎么劝你爸?你爸向来疼你,你好生跟他说说,不要又像上回那样,动不动就犯浑了。”
“好。”
“哎你等一下!”四夫人忽然叫住了转身要走的少年。
她想了想,又说道:“劝回来最好,劝不回来,那就跟他说,就说是我说的,血虎将至,多少想想咱们一家老小的后路吧。”
站在堂屋门口的少年愣了愣,看向自己的母亲。四夫人没有再说话,眼神变得深邃。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宽大堂屋里的二十四张古旧太师椅上。明明这房间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少年却觉得拥挤。空气中似乎突然穿过浑厚的气息,仿佛有千百个古老的灵魂在吐息低语。
六儿回过神来,点点头,急匆匆地出门了。
赶到知州衙门口的时候,大街上已经围了一大群人。只听见父亲洪亮的声音从人群中间传出来:“哎呀!这天!好黑啊!”
紧跟着一阵哄笑。看热闹的闲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这陈老爷,没老糊涂吧?看看这天顶上的大日头!”
“你懂个屁!人家说的是天色吗?”
“那你倒是说说,他么个意思?”
“这你都不懂,嘿嘿……我不说!不对,我不懂!哼,你小子别想坑我,嘿嘿嘿!”
“嘿嘿嘿嘿!兄弟真会说笑,哈哈哈哈哈!”
“让一下,请让一下!”六儿用力拨开看人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进看热闹的人围成的圈里。大哥和管家老卢已经在那里了。顺着他们的眼光看去,圈子空地的正中央,一个身材挺拔的男人正来回踱步,从头到脚一袭峨冠华服,年纪看上去五十出头,面容虽略显沧桑,但精神抖擞,须髯齐整。男人手中,举着一盏明晃晃的灯笼。
“天黑啦!回家睡觉吧!”男人又冲着人群大喊一声。人群又哄笑起来。两个衙役杵着齐眉棍守在衙门口,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一切。
“这回又是闹哪样?”六儿挤到大哥身边问道。
“唉,还不是因为盐引的事情。”大哥见他来了,摇摇头说。
“盐引官司不都打完了吗?上月早闹过一回了,今天又来?”六儿没明白。
大哥看了看四周,凑到六弟耳边低声说:“我也是刚知道,昨天夜里,知州衙门里有个师爷来了消息,说上月那个官司,我们家输就输在没有上下打点,而义福昌足足给了这个数。”说着,他伸出食指和大拇指,比了个“八”字。
“八……万两?”六儿倒吸一口冷气。
“八十万两!”大哥两眼一瞪,“老六,你说说,咱们家怎么可能赢?”
六儿没有说话,暗暗攥紧了拳头。他慢慢走向父亲。
父亲看见了他,招了招手,说道:“啊,贤希,你也来啦!过来过来,小心天黑路滑,为父给你照亮。”
听见这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再看看父亲特意穿上的一整套祭祖礼服,六儿不禁笑了起来。父亲总是这样,天大的事情,也能装疯卖傻地闹个痛快。难怪全浣州的人都叫他陈疯子。
“好啦,爸,回家吧。你看这天也黑了,妈还有大妈二妈三妈都在等你回家吃饭呢!”六儿扯着陈老爷的袖子说。
“我不走!我要走了,没人掌灯照明,这里这么黑,又有来往的人摔了跟头怎么办?”任凭六儿怎么劝,陈老爷都死活不走。一旁的大哥,则早已放弃了劝解,面带尴尬地看着他们。满头白发的卢管家则更是摇头叹气。
“贤泰!老卢!你们别站那儿啊,也过来帮我打灯笼。”陈老爷似乎还没尽兴,又抬手招呼大哥和管家。
“父亲!”六儿用力抓住陈老爷的胳膊,“母亲说了,血虎将至!”
刚才还在嘻嘻哈哈的陈老爷突然怔住了。他回过头,看着儿子。他最喜爱的儿子正死死盯着他,眼神深邃如古井,和他母亲一样。
“她还说,”六儿一字一顿地说到,“请您多少想想咱们一家老小的后路。”
陈老爷突然沉默了,眼神变得游移不定,举着灯笼的手,慢慢垂下。
逡巡再三,他转身离开了。围观的众人瞬时让出一条通道。他穿过人群,谁也不看,灯笼歪斜着被拖在身后,里面的蜡烛点燃了纸罩。就这样,他拖着一团火,失魂落魄地走过街市。四周鸦雀无声。
不知为何,六儿没有追上去,他呆呆地看着父亲的背影,感觉似乎他一下老去了很多。看看身边,大哥也一脸凝重立在原地。只有卢管家心急如焚地跟了过去。
老爷一回到陈家公馆,便进了书房,任谁敲门都不打开。直到半夜,才让四夫人进了去,两人一直谈到了天亮。那一晚上,陈家公馆上下没人睡得着,只听得后半夜,老爷喊了一声:“全完啦!”声音悲愤不已,划破了清朗的夜空。金阁星渐渐西沉。
次日清晨,四夫人唤人打水给老爷洗漱,并准备早点。老爷出门后,气色如常,一扫昨日颓唐模样,没有再提昨夜的事情。后来很久也都没有再提。
多年以后,陈贤希常会回想起父亲拖着灯笼走回家的那个日子。他总觉得,所有的变化,都是从这一天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