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州城的夜市,上下城都有,但却各有各的味道。
下城夜市,是在街巷中摆设着密密仄仄的摊点,大多贩卖夜宵小吃:酸辣米线、烤田螺、竹叶糯米粑、锅盔……被炙热炭火烘烤着的街巷,仿佛提前入了夏。劳累了一天的人们肩并肩地挤坐在长凳上,就着小吃和米酒聊天。还有走街串巷耍猴的、变戏法的、吹拉弹唱的流浪艺人,好不热闹。
而上城夜市,虽然也是人流如织,来来往往的多是高冠华服的贵人富商,就连随行的仆役婢女,穿着也比下城百姓讲究。街市也明显更加干净整洁。街边店铺灯火通明,店面里的珍奇异宝琳琅满目,昆塘织锦、汤谷海珊瑚、苍幕山翡翠,每一件都不是寻常人家能够轻易负担的。而像南丰楼这样的酒楼,往来出入的更是锦衣玉食的富贵人家。
一个多月来,贤希跟着长梅和仁得吃遍了下城的各种小馆子,如今看着上城夜市精致的繁华,反倒有点不习惯了。较之下城,上城少了许多脏乱,也少了许多生机勃勃的烟火气。
从南丰楼出来后,贤希和仁得沿街寻找不知去了何处的长梅。过了一柱香工夫,也没见着人影。
“她应该是自己先回去了吧?”贤希环顾四周说道。
“不会的。这丫头,从小就这样。生气了就钻林子里躲起来,然后躲在树上看着我漫山遍野找她。”仁得微笑着说道。
“啧啧啧。”贤希斜眼看了看这小子,“你俩真有意思。”
仁得没有答话,却停下了脚步,盯着前方十几步远的街市。
贤希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去,只见街边的绸缎庄和南北炒货店之间,有一处窄窄的店面,门口只容一人进出。这店面窄小得仿佛是故意不想让人发现似的。门外放着一张桌子。打着补丁的旧桌布松松垮垮地从桌子边缘垂下,桌布上书“占卜”二字。一只竹签筒压在桌布上,筒里插着几十枚竹签。签筒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已经被无数双求签的手摩挲得光华油亮。
几个身着白袍的人站在桌前,桌后坐着一个慈眉善目的白须长者。
突然从身后伸出一双手,将仁得和贤希拉入街边小巷中。
两人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原来是长梅。
还未等两人开口,长梅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指那几个白袍人所站的方向,低声说:“承天司。”
仁得心中一沉,连忙将身子藏在巷子的阴影中,从巷口探出半个脑袋暗中观察。
只听一个白袍人拖长了声音说道:“度牒拿出来看一下。”
老者反身进到店中,片刻后便拿着一本装帧精美的硬纸本子出来了,然后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
白袍人一把拿过度牒,拿腔拿调地一边翻看一边盘问到:“占卜,你是用什么占卜?求签、测字还是相面?”
“都会一点。”老者微笑着答到。
“可曾修习过妖法邪术?”白袍人的目光从度牒上移开,盯着面前的老者,满眼质询。
“草民一向敬奉天尊,从来不敢,也不会和不干不净的东西沾上半点关系。”老者低垂着眼帘缓缓答道。
此时站在后面的一个面色阴沉的白袍人说话了:“前些日子,浣州有妖人出没,操弄邪术,毁坏官衙,殴打圣师。现奉承天司之命,对全城法师术士进行排查,对邪魔外道之徒,一经查实,立即捉拿。”
“是那个人!”长梅低声说,紧紧地拉住了仁得的袖子。
小眼睛,鹰钩鼻子,身材消瘦。
是那个在码头上想要抓他们和水剩叔的天尊圣师!
仁得吓得缩回了脑袋,紧紧贴着墙站着。他感觉自己的胸口狂跳起来,腿肚子都有点发抖,不知道是想冲出去报仇还是想拔腿逃跑。
贤希也认出了这个人就是那天在知州衙门前被吹飞的那个圣师。
“就是他?是那个鹰钩鼻子的瘦子害死的水剩叔?”贤希悄悄问道。
仁得点点头,眼里闪着光。
“这都过了一个月了,看样子他的伤终于养好了。”贤希话还没说完,便突然感到四周的空气变得粘稠了,似乎凝滞了流动。
他猜到了仁得想要干什么,突然一把按住了仁得的肩膀:“不行!你现在不能冲出去!”
仁得死死盯住他的眼睛,紧咬牙关,没有说话。
“你如果在大街上闹起来,对方又是承天司,这次可不是一点银票就能解决的。”贤希飞快地劝解道。
一只纤细的手伸了过来,按在仁得头顶。长梅用冷冷的声音说道:“我觉得那种力量不是你这么用的。这次咱们用点脑子好不好?”
仁得呆住了,他看看长梅,再看看贤希,低头沉思了片刻,最后点了点头,像一个委屈的孩子。
贤希松了一口气,便又从巷口探出头去。只见刚才还面带凶相的几个白袍人,现在正围着那位白须老者相谈甚欢。不知道刚才错过了什么重要情节,以至于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不久,几个白袍人便客客气气地行礼作别了。那个鹰钩鼻圣师竟然还带头拱手作揖。
“发生了什么?”长梅也探出头,一脸狐疑地看着白袍人们走远了。
“这就......走了?”仁得对着他们的背影瞪大了眼睛。
老者转过身来,一抬头,正好看见了不远处在巷口探头探脑的三个孩子,呵呵一笑,毫不见外地朝他们招了招手。
“他是......在叫我们过去吗?”仁得迟疑不决地问道。
贤希看看老者,抿了抿嘴,说:“我先过去看看他是何方神圣。你们在这儿等着,别轻易出来,小心承天司的人还没走远。”
贤希缓步走近前去。老者带着慈祥的笑容,对他说道:“这位公子气宇不凡,面带贵人之相,老夫为你占个卜如何?”
贤希想了想,便拱手道:“那就有劳老先生了。”
“里面请。”白须老者侧身一伸手,将贤希让进了狭窄的店面内。
那一边巷口处,仁得和长梅见贤希跟老者进了店,过了两刻钟的工夫都还没出来,心下开始有些着急了。
“不会出什么事吧。”长梅担心地说道,“我去看看。”
“不行,我去。”仁得一把拉住她。
“你这呆子,真有什么事跑得掉吗?还是我去吧,我溜得快。”长梅轻轻抽出了自己的手,然后贴着墙根往店里去了。
一过了一刻钟,还是不见两人出来。仁得更加焦急了,他四处张望,确认刚才的几个白袍人已经走远了,便从巷口出来,一溜小跑到了店门口。
仁得小心翼翼地挑开门帘,歪着头往里窥探。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仁得突然意识到。
他只是把头伸进了店门,便一点也听不见门外的声音了。店内寂静无声,和门外的车水马龙虽只有一帘之隔,但恍若两个世界。
只见昏暗的灯光下,贤希和长梅背对着门口,坐在小板凳上。两人都低低地垂着头,一动不动。他们面前似乎放着一张小桌子。
“长梅?六儿?”仁得悄悄叫道。
没有人答话。
仁得咽了一口唾沫。
“咕嘟”
感觉这一声都在寂静的屋内显得很响。
他蹑手蹑脚地走近,眼光越过长梅的肩头,看见小桌子上放着一个瓦盆。
瓦盆中有一簇小小的火苗正在静静地燃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莫名的香味。
仁得绕到两人对面,发现他们都低垂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火苗。两双瞳孔里映照着跳动的火光。
仁得伸手到他们眼前,轻轻挥了挥,也不见半点反应。
“这是着了什么魔啊?”仁得心里有些害怕起来。
他抓住贤希的肩膀,使劲地摇晃,大喊着:“六儿!六儿醒醒!”
贤希猛一抬头,像从梦中惊醒一般,满头冷汗,四下张望。
他大口喘着气,不解地看着面前的仁得,喃喃道:“太神奇了......不......这不可能......”
另一边,长梅也被吵闹声惊起了,恍若梦游地站了起来。
“你们都怎么了?那个老头呢?”仁得扶住长梅问道。
“我......我看到了,一只金色的黄鼠狼,在不停地奔跑。它穿过高山和峡谷,穿过沙漠和大海......有很多猛兽想抓住它,都被它灵巧地避开了......它一直跑,一直跑......”长梅两眼放空,似乎还在梦境中没有醒来。
仁得看看长梅,又看看贤希,问道:“你在说什么啊,什么黄鼠狼高山大海的。六儿,你也看到了吗?”
“不,我看到的不是这个。”贤希摸着自己的额头说,他忽然感觉到一阵眩晕,“我看到了好多人,他们都穿着古代的铠甲,围着一颗大树。大树上缠绕着两条巨蛇。”
“你们都在做梦吧。你们说的那些东西我什么也没看到。这里只有这个燃着小火苗的瓦盆。”仁得指指桌上。
“呵呵呵,终于找到了。没想到还有最后一根龙涎香烛。”白须老者忽然从地底下冒了出来。
仁得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原来这窄小的店面内,只容得下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在屋子最里头,有一个敞开的地窖入口,陡峭的石阶向下延伸,深不见底。
老人正拿着一根蜡烛,从石阶拾级而上。
“怎么样?看到你想知道的事情了吗?”老人笑眯眯地问贤希。
“我看到了一颗大树,两条蛇,还有很多人。但不知道这都是什么意思。”贤希答道。
“那后面进来的两位呢?你们看到了什么?”老人依旧笑着看向长梅和仁得。
“一只不停奔跑的黄鼠狼。”长梅简单答道。
“我看到了瓦盆里的一簇火苗。”仁得跟着答道。
老人有些意外地顿了顿,看了看仁得,想了想说道:“啊,当然,瓦盆和火苗。我是说,你没有从火苗里看见点什么吗?”
仁得又想了想:“火光。”
老人笑了笑,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接着用瓦盆里的火苗点燃了手里的蜡烛,然后把蜡烛放在桌上,坐下来,整理了一下衣衫,缓缓说道:“不管你们看到了什么,要想知道其含义,我们就要进入占卜的下一个环节。”
随着烛光的微微跳动,蜡烛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是上好的南洋龙涎啊。”贤希轻轻吸了一口,半闭着眼睛说道。
这香味让人心里软绵绵的,身子似乎也变得轻了。
“好了,刚才进行的是占卜前的焚香仪式。你们可以借此了解内心深处真正想要知道的是什么。这样你们才能在接下来的仪式中问出自己真正需要的问题。”老人一边不紧不慢地说着,一边把瓦盆里的火苗熄灭,将瓦盆推到一边。
“我们开始吧,谁先来?”老人慈祥地看着面前的三个年轻人。
长梅眨了眨眼睛,问道:“可我没打算来占卜。只是一走进店里,就不自觉地盯着火苗出神了。而且直到现在,我都没什么特别想知道的。”
“呵呵呵呵。”老者捻须笑道,“其实你已身受神恩,但浑然不觉。你想不想知道降惠于你的是哪路神仙?”
“你是想说黄毛仙姑吗?”长梅面无表情地说道。
老者捻着胡须的手忽然停下了,眼睛一转,随即展颜道:“没想到啊,小姑娘还是挺厉害的。现在小孩知道黄毛仙姑的可不多了。”
“所以呢?你是想说黄毛仙姑已经对我施予庇佑了。这我早就知道。你能算出来些什么?”长梅看了老头一眼,有点挑衅的意思。
“你就不想知道如何得到橘嫦的加持么?”老者看着她低声说了一句。
长梅凛然,坐直了身子。
听得这句,在一旁的贤希也心中一惊。知道黄毛仙姑的人本来就不多,还能叫出她在上古神谱之中的名字,这位老者必定也不是一般人了。这位老者要么是也像贤希一样熟读古书,要么干脆就是一位修习过上古禁术的法师。总之绝对不是等闲的江湖术士。
想到这里,贤希微微有些兴奋。他伸出双手,对坐在桌后微笑的白须长者行了个礼,面带恭敬地说道:“这位老先生,方才晚生们有眼不识高人,多有得罪,望先生海涵。不瞒先生说,我们三人其实很想知道如何得到黄毛仙姑或者其他天尊弟子的加持。”
“哈哈哈哈!”老人突然仰天大笑,“天尊弟子,好好好。现在的年轻人也越来越会保护自己了。”
贤希脸上稍微有点热。他知道这位老先生看穿了自己不愿直呼上古神祗真名的小把戏。本以为这样就算是碰到承天司的人,也可以借天尊之名蒙混过关。
“没事,橘嫦就是橘嫦。古神不会介意自己被人多披上一层外衣的,毕竟这么多年也都过来了。谁叫这是天尊的时代呢。”老者的笑容依旧慈祥,但眼神里多了几分落寞。
随后,他清了清嗓子,抬抬手捋了捋宽大的袖子,说道:“那我们就开始吧。小姑娘,你先来,我们问问橘嫦,她何时能给予你加持。”
长梅点点头。
老人把蜡烛放在桌子的一角,拿出一张二尺见方的黄纸,铺在桌面上。
“伸手。”
长梅便伸出一只手来。
老人把一根细线放到她手中:“握好了,不要松开。”
细线的另一头,握在老人的手里。细线的正中间,悬挂着一直蘸饱了红色墨汁的毛笔。
“闭上眼睛,默念自己的问题。”
长梅照办。
老人双眼半闭,口中念念有词,吐词虽字正腔圆,但没有一句话是能让人听懂的。
没过多久,毛笔轻轻地晃动起来,笔尖落到黄纸上,随意地游走着。就这样又过了半柱香的工夫,黄纸上已画满了杂乱无章的图案。
老人停止了念诵,睁眼看了看黄纸,说道:“好了,松手吧。”
长梅长吐了一口气,收回了已经有点酸痛的手,不明所以地看着桌上的一堆鬼画符般的笔迹。
老人低头研究着这张黄纸,喃喃说道:“嗯,看来,橘嫦很欣赏你。不错。”
“然后呢?”长梅追问道。
“很快,你的试炼就会到了。具体是什么试炼,橘嫦没有说。不过,她给了你一条提示。”
“什么提示?”仁得插嘴道,比长梅还要急切。
“打不过,就逃。”老人眯起眼睛说。
长梅点了点头。这算哪门子提示,我自己也知道啊,她在心里暗暗撇嘴。
老人露出了神秘的微笑,又接着说:“打得过,也要逃。”
三个人都愣住了。
贤希觉得莫名其妙,甚至还有一点想笑。
但自小的教养让他忍住了笑,假装一本正经地沉思起来。
就这?这算啥?神谕?从来没听说过这么不正经的神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