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终于亮了。
陈贤希揉揉酸胀的眼睛,昨晚一夜没睡。是啊,怎么睡得着。父亲昨天白天大闹知府衙门,回来又跟真的疯了似的,关在书房里和母亲聊了一晚上。也不知道现在歇息了没有。
昨天半夜,陈家公馆的上上下下都充满了不安。老妈子和丫鬟在游廊角落里窃窃私语,厨子和佣人围着管家老卢打探消息,就连平时都只呆在自己小院里的二太太,都出来和大太太、三太太假意寒暄了几句。
贤希推开窗户。太阳还没升起来。不过朝霞已经布满东方的天空了,烧得跟火一样。
庭院里还很寂静,只有几声稀疏的鸟叫。
贤希的爷爷在世时喜欢昆塘风格的园林,所以在兴建这片占地数十亩的大宅院时,布满了亭台楼阁、池水假山,甚是雅致。到了贤希这一辈,宅院里住着他父亲陈文傅老爷和四位夫人,还有他们的十二个子女。老爷和每位夫人都有一套单独的院落。子女们则跟各自的母亲住在一起。
“吱呀”一声门响,文妈从四太太房间里走了出来。
“文妈,母亲歇息了吗?”贤希赶紧叫住了她。
“啊,六少爷,太太刚从老爷那边回来。说不睡觉了,刚吩咐我去准备早膳。还说让少爷小姐们起来了就一起去堂屋里用膳。”
“哦,好。父亲呢?”贤希又问。
“老爷他一夜没睡,一早就洗漱完出去了,连饭也没吃一口。”
“他说去哪儿了么?”
“说是去井上了。”文妈答道。
井上?贤希感到奇怪。从去年开始,父亲就已经把盐井的事务交给大哥陈贤泰打理了。父亲这一年多来,平日里都只是在外交游应酬,今日怎么突然又对井上的事务上心了?看来还是昨天的事情没完。
贤希一边左思右想,一边匆匆洗漱完,进了堂屋。母亲和弟弟妹妹已经在吃早饭了。
“六儿,快来吃饭。”母亲温柔地招了招手。
贤希坐下,忍不住问:“妈,你昨晚没睡吧?累不累?爸没事了吧?”
“吃完饭再说。”母亲只是淡淡地回答。面容里略有些疲惫。
文妈收拾过碗筷后,带弟弟和妹妹去园子里玩耍了。母亲才对贤希说:“六儿,你一定有很多问题想问我吧?”
“当然。”贤希赶紧说。
“我的四个儿女里面,你哥哥贤昭在外游学,贤烈和衣虹都还太小。所以,今天这些话,只能说给你听。”母亲盯着贤希,眼神分外严肃。
贤希不自觉地坐得更直了。
“血虎将至。”母亲又轻轻说了这四个字,“你明白这四个字的意思吧?”
“明白,小时候就听教书先生讲过。我升龙帝国千年以来,都遵循三纪元历法。青牛纪、金雀纪、血虎纪,每纪各六十年,循环往复,交替出现。青牛纪多太平,金雀纪多盛世,血虎纪多变乱。书上说,这是我升龙帝国之天命。上至天子百官,下至黎民百姓,都须顺天命而为,不可违逆。”贤希一本正经地回忆起小时候背过的课本。
“很好,”母亲露出欣慰的笑容,“你从小念书都是过目不忘,难怪十二个兄弟姐妹里,父亲最欣赏你。那么,我问你,今年是哪一年?”
“圣昊帝金雀纪五十八年……妈,你的意思是三年后真的就是血虎纪了?”
“是的。”母亲面沉如水。
“可是……可是你怎么会知道?能决定纪元年号的,不是只有皇宫里的钦天监吗?”贤希觉得自己的手心在出汗。
“六儿,你要清楚,钦天监只是解析天象,而无法决定天象。”
“那么……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对我们家意味着什么呢?”
“我也说不清楚。你以后会经历很多事情,但你要牢牢记住一件事,那就是不管你以后飞得多高,永远不要试图飞向太阳,不然你的翅膀会被烧掉。”母亲的双眼,又变得如深潭般不可捉摸。
“我记住了。”贤希点了点头。
“还有,你已经十六岁了,是时候把这个交给你了。”母亲说着,从脖子上解下一串红绳,绳上挂着一块小小的玉佩。
母亲把玉佩挂在贤希脖子上,叮嘱他到:“这是我的爸爸传给我的,现在我把它给你。你一定要戴好它。它会指引你。”
贤希仔细端详胸前的玉佩。这是一件精致的首饰,但形制充满异域风格,外形是两只蛇交缠在一起,首尾相衔,摆出一个圆环的形状。
“好了,我要去歇一歇了。你去看看先生来了没有,贤烈该念书了。”母亲起身,又恢复了往日温婉的样子,慢慢地走回卧房了。
把弟弟从假山上揪下来,扔进先生的课室以后,贤希便找来老卢,让他备马,说也要去井上看看。不到半个时辰,贤希已经到了盐井场。
浣州盛产井盐,更是青牛河上的盐运集散地。因为浣州盐的杂质少,味道纯,所以关中所食用之盐,有一半是从青牛河逆流而上,经过玄泽,再入血虎川,才运到京城的。而全浣州的盐产量,有三成产自陈家的盐井。
在一片山间洼地中,突兀地耸立着数十座木塔一般的井架。每一座井架下面,都是一眼盐井。数不清的盐工正在四处忙碌。他们把一截截穿在麻绳上的竹筒扔进井眼,深达数百尺的盐井中传来悠远的回声。然后他们驱赶牛拉动转盘,将灌满盐水的竹筒慢慢往上拉。牛一圈又一圈地打着转,发出沉重的喘息声。
在另一处工棚里,架起几口大锅,用来提炼粗盐。汗流浃背的盐工们光着膀子搅动大锅,蒸汽四溢,将周围的一切笼罩在一种热闹而忙碌的氛围中。
贤希在一处最大的井架旁找到了父亲和大哥,还有五哥陈贤晔。老五是二太太的孩子,今年十九岁,在盐井场上的账房做见习。二太太生了三个孩子,儿子就这一个,于是宝贝得很。
老五不爱读圣贤书,偏爱生意经,三岁就开始打算盘,八岁就开始帮家里抄账本。他有个无人能及的本事,但凡是他抄过的账本,便能牢记心中,分毫不差。所以大哥出门收债时,总是会带上老五——简直就是一套行走的账本。一旦有客户对不上账或者想赖掉一笔,老五便站在旁边,像饭馆跑堂的报菜名一样,把这家客户前后一年里的往来细目、货量、批次、价格都报上一遍。客户无不瞠目结舌,抚掌大赞,浑水摸鱼想赖账的人自然也少了。
贤希走上前去,和五哥亲热地打了个招呼。父亲还在和大哥讨论着什么,都没发现老六的到来。
“……盐引这官司我也不打算翻案了,”只听得父亲说,“但义福昌到底要搞什么鬼,咱们一定要弄清楚。”
“那是自然。”大哥应道,“不过……有件事我一直没明白。如果师爷的消息是真的,义福昌确实给知府衙门打点了八十万两银子,这明显是个亏本买卖啊!您算算,这盐引的许可期限只有一年,全浣州一年的产盐量是两千万斤,每斤盐的贩运毛利三十文钱。按一两银子兑一千文钱的官价换算,就算是全浣州的盐都给他们卖,毛利总共也就六十万两银子。他们扔了二十万两银子不要,是为了什么呢?”
“光咱们是想不出来的。”父亲叹了口气,“得去问知道的人。我约了魏师爷今天晚上去南丰楼吃饭,打听打听义福昌的底细。你们到时候也一起去吧。”
说到这里,父亲突然掉转过头,对正听得入神的贤希说:“你也去。正好学学生意,别一天到晚在家看那些没用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