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州,处于古老的升龙帝国腹地,是一座山水之城。
由西向东横贯整个升龙帝国的青牛河发源于玄泽,奔流两千里后拦腰撞上南北走向的葱聋山脉。河水在绵延的群山间闯出一条三百里长的险峻峡谷,人称葵棠峡,又缓缓流淌过东西长两千里的河东平原,最终在昆塘汇入一望无际的汤谷海。
葵棠峡是葱聋山脉以西的上江平原通往河东平原唯一的水道。依赖船舶运输的粮食、木材、食盐、瓷器、织物等大宗商品都要经由此处往来。自然而然,在锁河关以西两百里处的浣州,成为了一个重要的中转集散地。
浣州城依山傍水而建,城中商贾云集。无论何日,街市上均是车水马龙,贩夫走卒摩肩接踵,码头上船桅如林,河中航船穿行如梭,好一派繁华景象。
除了汇集丰饶的上江平原各地物产之外,浣州本地也有三大名产:柑橘、桐油和井盐。单说这井盐,是由山中深井汲取出的卤水炼制而成。采盐的井眼,浅则十余丈,深则数十丈,而一些古井甚至深达百丈,采盐历史可追溯上千年。
盐的运贩,一直被升龙帝国千年以来的历代统治者们视为最重要的经济命脉之一,时常被官府所把持,或是悉数收归官营,或是以盐引的形式向民间售卖专营权。无论哪朝哪代,贩盐总是一项获利丰厚的买卖。
因此,浣州的盐场上总少不了各地豪商的影子。他们从盐井场到货栈、从衙门口到银钱铺、从脚力行到码头,无处不在地讨价还价、盘算谋划;相互争抢、甚至相互倾轧,或兼并鲸吞、或悄然蚕食;许诺和背叛、拉拢和决裂同时上演,如嗜血而纷乱的蝇群。几乎每日都是一场波澜壮阔的大戏。
盐,为浣州带来了滚滚银钱。
钱,带来了熙熙攘攘的逐利之人。
而人,带来无尽的矛盾。
在这座拥挤的城市里,有成千上万的盐商、盐工;也有数不清的闻着银钱气味而来的高利贷商人、百货商贩;也有为了一口饭而胼手胝足的船工、苦力、轿夫;也有走街串巷的杂耍卖艺人、江湖游医、乞丐;也有刀口上混饭吃的保镖、打手、佣兵;当然,还有每一座城市里都会有的,为了几个银钱便可以做黑暗中勾当的那一类人:骗子、小偷、劫匪、杀手……
陈贤希收回自己的思绪,又看了一眼脚下繁华的街市。
南丰楼坐落在一座山坡之上,从这间视野最好的雅间里,透过雕花窗户,可将浣州城尽收眼底。太阳正在向山后落去,给整座城市铺上了一层橙红色的霞光。向另一边望去,则是静静流淌的青牛河。河面波光反照着夕阳,仿佛涌动着一条燃烧的火龙。
又一条大船靠上了码头,船工们正在七手八脚地抛下缆绳、放下跳板,而拉船的纤夫们,则终于解下了纤绳,在岸边甩胳膊伸腿地放松筋骨。
此时,身后传来一阵热切的问候声。贤希从窗口转回身去,见魏师爷一边高兴地拱手一边走进房间。贤希连忙随着父亲、大哥迎上前去,与魏师爷一番寒暄。相互推让几个来回后,宾客各自落座。
魏师爷五十来岁,与父亲年纪相仿,身材精瘦,面皮白净,锐利眼神透着一股精明,留着一缕稀疏的山羊胡。
“数年未见,你陈疯子真是一点没有变啊!”魏师爷一边打趣一边轻轻晃着头,“我这次刚回浣州就碰上你这个事。本来还在想你要怎么应对这次的事情,都打算开始帮你布局谋划了。结果你直接就去知州衙门大闹了一回!哈哈哈,痛快痛快!我就是喜欢你这至死不休的少年意气!不管多大岁数了都还是这副狂浪德性。”
“见愚兄莫再笑话我啦!”陈老爷苦笑着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毛病一辈子改不了的,只要一股血气冲上脑门,就什么都不顾了,哈哈哈哈!没有事,不丢人!”
魏师爷转向贤泰、贤希说到:“你们小一辈,应该多少听说过,你们的父亲大人当年在你们这个年纪时,便已是浣州城里出了名的豪杰。急公好义的事情哪一回都少不了他。历任知州老爷对他都是又恨又怕,恨的是他动不动就面斥贪官、状告劣绅,净惹出些难断的官司呈递到衙门里来;怕的是你们陈家本就是名门望族,又与朝野中各方势力颇有些渊源,轻易惹不起,哪怕是掌管一方的堂堂浣州知州,也不敢明目张胆与陈家作对。”
“哼!所以这回的盐引官司,他们和义福昌联起手来,狠狠摆了我一道。”陈老爷愤愤不平地接过话头,“我看他们等这个机会,等了好多年了。”
“是啊,在我看来,这次盐引官司的根子,还是在朝廷即将推行的新盐政。”魏师爷说道。
“此话怎讲?请魏师爷指点一二。”贤希问。
魏师爷捻起数根胡须,侃侃而谈:“众所周知,我大坎朝开国以来,最重要的一项政略便是改官盐制为盐引制,一改前朝将天下盐业尽收官营的律令,现在人人皆可贩盐,只需向盐政司购买盐引,作为贩卖运输食盐的许可凭证。前朝因官营盐业有厚利可图,下至县衙胥吏,上至皇亲国戚,朝中各部百官莫不想来参上一脚。于是官营盐业日渐人浮于事、弊端丛生,以致贪腐难遏,盐价飞涨,百姓深受其苦。这也是导致前朝覆灭的间接原因之一。”
贤希听得入神,不由得跟着点了点头。
魏师爷继续讲到:“如今的盐引制,放开了一切准入门槛。民间盐商向盐矿采购一斤盐,就向本地州县盐政司交十文钱,换取面额为一斤的凭证一张,即为盐引。盐引如银票一般可以自由转让。任何商户持此凭证,即可在全国范围内售卖一斤盐,运输途中,各关口码头见盐引即可放行。无盐引者,以私贩论处,所贩之盐悉数没收。在各地盐铺最终向百姓售出一斤食盐时,盐政司则向盐铺收回这一斤盐所对应的盐引凭证。盐引随食盐完成整个流通过程。此政一开,天下盐业百废俱兴,民间商贩纷纷涌入,各地盐仓充实,盐价亦日趋下降。”
“如此说来,盐引制实乃善政了。那为什么朝廷又要推行新政呢?”贤希又问道。
“放开官营虽好,但也并非毫无弊端。一方面朝廷失去了对食盐价格和产量的控制,一旦有事,作为民生命脉的盐业将受制于人。另一方面,金雀纪中叶以来,朝中风气日渐奢靡,圣昊皇帝也早已失去壮年时的锐意进取之心。京城中整日大兴土木。最近又有谄媚之人进言,说是要在玄泽中造一座浮岛行宫,预算更是不知几何。钱从哪里来?日常税负已然不低了,朝廷自然就盯上了盐。”
“好啦,贤希,不要再缠着师爷问个没完了。”父亲打断了老六还没问出的下一个问题,“平时也不见你关心家里生意,现在倒是感兴趣了。”
“哈哈哈,不碍事不碍事。”魏师爷摆摆手,“今日我们兄弟久别重逢,多说一点闲话也无妨。倒是该好好说说这新盐政。听我在宫中的旧友说,正在拟订的新盐政,大致是要收紧专营权的。以往只要有一张盐引,一年有效期内,帝国境内贩盐均可通行无阻。但以后,怕是要一地一票了。”
“什么叫一地一票?”这次是陈老爷和贤希父子两人同时发问了。
魏师爷微微一笑,答道:“盐政司以民间盐商常常囤积居奇、扰乱行市为由,要将盐引的许可范围收紧。具体说来,便是严控跨地贩盐的价格、数量、产销地;而本地自产自销的盐,仍循旧例。打个比方,浣州出产的一斤盐,若就在本地卖出,则跟往常一样交十文钱换购盐引即可;如若要销往外地,那么可就麻烦了,这一斤盐销往何处、由谁贩卖、价格多少,全由盐政司说了算。且盐政司还会以遏制投机、平抑盐价为由,根据各地储盐多少,随时调整跨地盐引的价格。这样朝廷便能从盐引中得到更多收入。”
听到这里,陈老爷一个劲地摇头:“这简直是瞎胡闹!”
“是啊。”坐在一旁久未发声的贤泰终于接话了,“这个新盐政看似筹划得很合理,但实际施行起来很难做到严丝合缝。且不说盐价瞬息万变,即使是同一时刻,这方圆五千里的帝国内,万城万价,盐政司怎可能一一了解?一国之大,销量之巨,恐怕都是这制订新政之人所忽视的。”
“那么盐政司是否会选择一刀切,给全国的盐定一个固定的统一价格?”贤希问道。
“那样只会更糟糕。”大哥向他解释道,“地有远近贫富之分,如若统一盐价,只会让盐商不愿意向山高水远之地贩运食盐,因为无利可图。结果就是偏僻苦寒之地的百姓无盐可食。”
“原来如此。”贤希点点头,觉得今天学到了不少东西。
“那我倒是有点明白义福昌在打什么样的算盘了。”陈老爷突然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
“没错。”魏师爷眼睛一亮,“你们这个官司,我研究了好一阵了。新政推行后,盐引将变得无比重要。年初浣州几大盐商行本已签下契约,准备转让给陈氏商号共计每年五百万斤盐引,足有浣州产盐量的四分之一。没想到半路杀出个义福昌商号,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这几家盐商行悉数毁约,更以一半的价格将五百万斤盐引转让给了义福昌。这官司表面上是跟几大盐商行打的,实际上背后站着的当然是义福昌。上月浣州盐政司以契约有瑕疵为由,判了你们陈氏商号对盐引的买卖无效。真是有点睁眼说瞎话了。”
“所以义福昌拿到这么多盐引,是为了垄断浣州的盐业吗?”贤希问道。
“不只是浣州,”魏师爷压低声音,“恐怕是全国。”
席间众人沉默了。
魏师爷又捻了一捻胡须,接着说道:“所以,你们不要以为义福昌那八十万两银子是白往水里扔的。我早已托各地同僚四下调查过,从南浦到北梁,义福昌正在暗中收购各地盐引,数量之巨令人心惊。如此大额的资金来源更是成谜。再加上他们已打通各级官府,待新盐政一经推行,这升龙帝国的盐,到底卖多贵,怕是要他们说了算了。到那时候,他们这哪还是什么亏本买卖!只可怜了天下的百姓,又要在这每日的餐食里多受一层盘剥了。”
贤希看了一眼父亲。
父亲久久没有说话,眼里似乎烧着一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