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啊……救……啊啊命!”
“救……救……命救……救我……”
耳边明明传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呼救声,断断续续,江之永却觉得这声音有些遥远,就像做了极真实的梦,梦里的感觉切实而清晰,想去抓抓不住,不去抓又难舍。这梦境似乎比以往更深入,他想挣扎出来,却动弹不得,仿佛鬼上了身一般。
于是他使劲甩甩头,双手一扒拉,“噗!”吐出一口水,睁开了眼睛。
触目所及是摇曳荡漾的水波,环绕裹挟着他,还试图涌进他的耳朵和嘴巴。
见鬼!又梦见落江里了。江之永恼火地要摆脱这个侵扰他无数次的梦境,摇头,蹬腿。随即,他听到了“呜呜”的声音,分明压过激荡的水波声。而且,他还很惊恐地感觉到水下有不明物在扯他的腿,难道是水鬼?!
快游走!快游走!别被水鬼缠住。
快醒来!快醒来!不是你是别人落江里了。
隐约有些明白的江之永恢复了一点点意识,他又梦见了半生里牵肠挂肚的右江?
放牛娃时代,某次例行的横渡右江途中,刚出发不久,还没游过大蛮洲与小蛮洲之间的鬼见愁,听见了落水者--一男一女两个落水者--的呼救声,马上狗刨式转为标准自由泳抢水过去救人。
他游到落水者近处,正要绕到其中一个落水者身后时,被发觉救命稻草的落水者下意识侧身一扑,躲避不及,一口水呛进了他喉咙里,接着又是一口,霎那间他便恍惚起来,似乎又回到了最开始的梦境。
只是个幻觉而已,虽然很熟悉,仍只是他一个人游右江时,常常浮现在脑海里的幻觉。没有人落水,他再清醒时,水面除了他,什么都没有。
不!不!那不是幻觉,更不是做梦!那是活生生的人落水了。就在你脚下,就在你背后!
电光石火间,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迸进江之永脑子里——扯他腿的不是水鬼!有落水者在他脚下和背后!赶紧救人!
江之永真的醒了。
那不是放牛娃时代,那就是放牛娃现在。
他深吸一口气,划出右臂,水下双腿摆动,转半个圈过去,左前方伸臂可及的江水里,一双小手胡乱扑腾,一张小嘴巴昂然向上,“呜”一声,喝口水,闭上,扑腾几下,又张开“呜”一声……还好,能扑腾就是好事儿。水下还有一个呢,不能让水下的这个缠住自己。
再吸一口气,低头潜入水中。他努力睁大眼睛,找到自己双腿下面尚有动静的落水者,翻身从后面用右手一把抓住落水者的头发,用力一扯,尽力使其没有转身机会,然后踩水浮出水面,稍微调整一下右手落水者的身体,让其口鼻朝上,再环顾确认另一个落水者的位置。
四散的长发漂浮在比刚才稍远的水面,看样子已经晕过去了的另一个落水者是个女的。
晕过去了最好。江之永拽着男落水者的头发游到女落水者身边,左手抓起一绺长发,把女落水者拉拢来,辨清前后,屈臂锁住她的脖子,使其脑袋露出水面。
再次固定好一左一右两名落水者,江之永长呼一口气,双肩微微晃动,保持踩水姿势,抬头观察周围。
北边是出发的江岸,离大小蛮洲千米左右,目力所及的江岸上和近处水域看不到一个人影。西边是大蛮洲,东边是小蛮洲,大小蛮洲相距不到五百米,江水由大蛮洲南侧从大小蛮洲之间向北涌出来,再顺着江岸向东流去,造成了大小蛮洲之间水域极快的流速。
这一片最能考验自由泳水平的五百米宽度水域,不知何时起,便被人人视之为畏途的新津放牛娃们喊出了鬼见愁的名字。
江之永此刻处于鬼见愁更靠近小蛮洲的位置,直线距离不到一百米。他踩高点儿再度观察一下大小蛮洲,能看见三三两两的牲畜,仍然看不见人。瞅一眼太阳,大概在九十点之间,这个时候,大小蛮洲没有人是正常的。
于是江之永双腿迅速交错蹬踏踩水,上身微倾,奋力游向小蛮洲。
……
直到坐在小蛮洲的江边草地上,江之永仍不愿确定自己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
更让他心有余悸的是,身旁的这两位落水者,到底是梦里持续了三十年不及援救的重复幻觉,还是现实中及时挽回的实实在在的两条生命?
如果是在现实中,那他应该是人到中年帅气依旧的魅力大叔,而不是江水倒影里眉毛挺拔眼神清澈的青葱少年;更应该是身处高楼大厦灯红酒绿的繁华都市,而不是眼前梦里才会一遍又一遍出现的家乡这条三十年不曾亲临的右江。
如果是在梦里,那为何他的感觉又如此真实,尤其是这被草尖扎着的屁股,疼中带麻,麻中带酥?
江之永不禁摸摸自己的屁股,他只穿了条黑色的松紧带短裤,涤棉的,纱支肯定也不高,草尖不扎屁股才怪。他故意又用屁股碾了一下草地,立马“哎哟”跳了起来,落地后光着的脚板再度酸爽了一把。
这让他恍若隔世的感觉清晰起来,这是隔世?这是隔世。这是重生?这是重生。
他,江之永,应该是重生了。
新世纪男人的终极幻想,偏偏降临到了他的头上。
瞬间的凝滞之后,江之永欢喜多于忧愁。他是个懂得“断舍离”的人,如果真重生到年少时候,那么自己不需要为前世的失去纠结,因为人生给了他再来一次的机会,他会让遗憾不遗憾,让圆满更圆满。
只是,重生到此时此地的他,眼前的一切是否依旧是前世的一切?
除了这陌生的、弥补他第一个前世遗憾的、跟他一样重获生命的两位落水者。
这四周,熟悉而亲切,很明显是贯穿他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家乡右江模样。这小蛮洲,无疑是那些年里他快乐的读书时光之余更快乐的放牛娃时光的见证。这个右江临近新津村近岸处的沙洲,从春天到秋天,几乎都笼罩在一大片郁郁葱葱的芭茅丛里,是放牛娃和牲畜们最喜欢的去处之一。小蛮洲西边,还是那个熟悉的大蛮洲,同样杂草丰茂的大蛮洲中央,还是那片稀稀疏疏的野梨树林子。
……
那么,他到底重生到了哪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