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江之永开门的是江少珺，江之亮的女儿，与江之远及同为家族里少字辈的江少豪同岁，一见到江之永，就“永叔永叔”直叫，问他今天来干啥呀。右江乡下人习惯说“啥”，城里人习惯说“什么”。地地道道一半城里人血统的江少珺别的口音都挺好，单单迷上了用“啥”代替“什么”，还说得别有一番风味儿。
江之永换了拖鞋，被江少珺牵着手拉向客厅沙发：“我今天来市区玩儿，顺便来瞧一瞧小少珺啊。”
“那你能不能陪我看一天《Tom and Jerry》啊？”
电视柜上的录像机正在播放原版的《猫和老鼠》。去年央视播《猫和老鼠》，中间还混着播《德鲁比》和《巴尼熊》，江少珺不喜欢，江之亮和她妈妈张瑜青便给她弄来了原版，结果江少珺很喜欢，没有感受到一点儿语言上的障碍。
“看一天眼睛会近视，等你变成了近视眼，你爸会怪我的。”江之永压低声音，“你爸叫你妈啥呀？”
“四眼儿妹……”江少珺凑过来说悄悄话，说完咯咯大笑。
“少珺是不是又说我坏话了？”戴着眼镜、穿着警服的张瑜青从书房出来，冲江之永笑道，“永叔，嫂子今天局里有事儿，中午可能不回来，你跟你哥还有少珺随便对付一顿，晚上咱们再弄好吃的。”
江之永还没说话，江之亮也从书房跟出来，从茶几上水果盘里拿起一个芒果和勺子：“永叔啊，你嫂子自从当上了政治部主任，屁事儿就多起来了，星期天也不管你哥跟你侄女儿了，今天中午咱们就一起饿肚子吧。”
江之亮和张瑜青一起跟着江少珺喊江之永“永叔”，可不是“江之永叔叔”的简称，而是从江少珺喊“永叔”而想到了九百年前的另一个永叔，觉得很好玩儿。于是，两个理工科出身的大龄文学青年就也叫起江之永“永叔”来。
江之亮家的住房是厂级待遇，四室两厅，其中一间几乎就是江之永的专用卧室。江之永今天过来，感兴趣的却是江之亮家楼下的两间小平房。
轴承厂技术骨干和中层以上干部，分配自住公房之外，每栋楼房后面还有一排小平房也给各家分了一到两间不等作为储物间。储物间早些年堆放蜂窝煤、木炭、过冬的大白菜等杂物，这几年通了煤气管道，菜篮子工程也初见成效，储物间便失去了原有的大用场，只放些无用的杂物。
江之亮家的储物间江之永带江少珺练习骑自行车时进过其中一间，里面除了张瑜青和江少珺的两辆大小飞鸽，还存放有江少珺的一辆三轮脚踏车和两张一土一洋的摇篮。常年散发浓郁蜂窝煤和木炭味儿的另一间，便是江之永这次来找江之亮的目的。
等江少珺从他身上爬下来坐好，江之永开口了：“之亮哥，这个暑假我打算勤工俭学。”
江之亮放下勺子，看一眼江之永，叹了口气：“行，我支持你。我上大学后才知道做家教，你还没上高中，就懂得体会生活艰难了。想要我怎么帮你？尽管开口。”
“我初步打算在县城和市区卖煮苞谷烤苞谷之类，县城已经安排好了，市区没有落脚点做加工，我想借用你家楼下的储物间。”
“永叔永叔，苞谷是不是就是玉米？”江少珺两只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录像机屏幕，竖着小耳朵，突然插了一句。
“是啊。乡下人叫苞谷，城里人叫玉米。”
江少珺歪了一下小脑袋：“那我是半个乡下人，该叫啥？”
“不土不洋，玉米棒子。”江之亮还没擦手，用还沾着芒果汁液的手指抹了抹江少珺小脸蛋。
“哎呀，江之亮！你好讨厌！”江少珺吸了吸鼻子，也不去擦，搭下眉角瞅了她爸爸一眼，继续看她的动画片。
“哈哈！”江之亮对江之永道，“我拿钥匙给你。就算要用楼上厨房，你也尽管用。晚上你直接跟你嫂子打个招呼就好。今天中午我们仨就委屈一下，吃食堂。”
江之永接了储物间钥匙，先抽张纸给江少珺擦干净脸蛋，然后去小阳台拎了一个大塑料桶，进卫生间接了大半桶水，笤帚畚斗连同一块抹布塞给江少珺，自己提着水桶先下去了。
江少珺不想下去，拿眼神向她爸爸求救，江之亮拿勺子继续挖芒果吃，头也不抬：“江少珺，你看了一早上了，你想跟你妈一样变成一个四眼儿妹吗？”
江少珺只得关掉录像机，嘟起嘴，拖着劳动工具下去，走到门口又跑进自己房间戴了一顶防晒宽檐儿帽出来。
常年不开的那间果然还靠墙码了几百个蜂窝煤，上面堆着几大捆木炭。墙角有两个煤炉，一大一小，小的是正常家用的煤炉，架着一只烧水用的锑锅；大的是粗腰的三眼煤炉，上面有一只大号的不锈钢桶，高度和直径差不多都是50厘米，江之永大致算了一下，100升，凑过去看了桶壁底部的铭牌，正是100L。
江之永有些喜出望外，至少煮苞谷的家什齐全了。
“永叔永叔，我问你一个问题。”伴着笤帚畚斗落地的声音，江少珺的声音也出现了。
“请讲。”
“为啥你和江之亮老反对我看《Tom and Jerry》？”
“首先纠正你一个错误的观念，我和你爸只是反对你老看，而不是老反对你看。然后答案是我和你爸不想你变成四眼儿妹。”
“就单纯这么好心么？”
“真实的答案是，我和你爸小时候都没看过动画片，所以就嫉妒一切看动画片的小朋友。哈哈。”
江少珺恍然大悟：“这就是张瑜青经常批评我和江之亮心灵深处的小农意识么？”
“no.小农意识主要是指小富即安。比如你爸做了副厂长不想做厂长，比如你进了少年宫的舞蹈班不想进音乐绘画或其它啥班。”
“唉，这没办法。我有一半的乡下人血统。”
“那，江少珺，我向你请教几个问题啊。”
“请讲吧。”
“请问市区里平时最多人、最热闹的五个地方在哪里?”
“动物园、市少儿游乐场、市少年宫、卧龙古城公园、人民广场。”
“这五个地方，你应该都去玩过吧。那如果有人在门口卖东西吃，比如煮红薯、烤红薯、煮苞谷、烤苞谷，油炸知了猴，呃，是油炸嫩蝉，你会不会买来吃？”
“你不用解释，油炸嫩蝉就是油炸知了猴嘛。我可有一半乡下人血统。除了油炸知了猴，其它四样儿我都会买了吃。永叔永叔，你真的打算去少年宫卖苞谷？如果真是你去卖，我就假装和你不认识，然后给你当内奸，带其它小朋友都去买。”
“呃，那不叫内奸，那叫托儿。”
“哦，托儿所的托儿么？原来托儿所的托儿是这么个意思。”
叔侄两人说说笑笑，很快把储物间打扫洗刷得干干净净，连自行车库都整理了一遍，还清理出来一大瓶当初引煤用的煤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