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起,凌荆与股东们进入茶歇时间,连音音与另外两名助理负责安排水果点心茶水,忙得不可开交。
幸好她早有准备,借着午休时间,把公司的所有股东的名字和照片认了个遍。
凌蔚集团的股东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在网上轻易能搜索出他们的大致信息以及主要行业,甚至能从字里行间分析出每个人大致的性格。搜到之后,她又打开一个名为“必须与陌生人交流怎么办?”的文件夹,里面是她两年来精心整理的、与各种性格特征、各种身份的人交流的方式。她只需要逐一对号入座,找到最适合每个人的相处模式即可。
当然,这方法只能应对非常短暂的接触,比如招待一场会议。对于长期存在于身边的人,她不会做这样的机械式判断。
这一下午,所有人都对凌荆新找的这名助理赞叹有加,说她彬彬有礼、落落大方、处事周到、谈吐得体,全是赞美之词。
只有凌荆始终眼神悱恻。
她的八面玲珑并没有博得他一丝一毫的好感,甚至让他觉得有些恶心——能将凌棘哄得连命都豁出去、又在他死后若无其事找寻新的依靠,拥有这样城府和心机的人,区区接待几个股东算什么?
连音音却没有功夫琢磨凌荆此刻的目光,她累得不行。
因为没有被岁月打磨继而增长阅历的机会,她所表现出来的人情世故全靠观察记录、网络查阅、资料汇总,继而机械式的背诵和输出。
她甚至不知道作为一个26岁、当了三年销售的女员工,最正常合理的表现是怎样的。她不知道自己应当拥有怎样的能力,允许犯错的范围是什么。因此只好锱铢必较、如同一台机器,分毫不差地演出她能从网络上搜集到的,最“对”的模式。
这显然耗费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好不容易送走了各位“贵客”,她还有许多内容需要整理记录。
辛苦不堪、只想一醉方休。
自从记忆错乱以来,她再也没敢碰过酒精,但是在她固有的记忆里,她曾经是很爱和朋友一起聚会畅饮的,只是现如今,那些“朋友”也早已断了联系。
名为“每日必看”记事本里,有几条号称“做不到会死”的铁律,其中一条就是“除了父母,不许与记忆中的任何人联络”。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给出自己这样的警告,但她无条件相信自己的判断。
她知道一定经历了什么特别可怕的事才会导致如今的状态,而“铁律”的第一条就是——“不要去问发生了什么”。
或许,在她的记忆刚出现问题时,曾有很久的时间,她每天都在问身边的人发生了什么,然后,每次都因为那个答案而痛不欲生,所以久而久之,她决定告诉每一个“明天”的自己不再去问。
这虽然并不符合她原本的性格,可是她却能理解,若是每天重新痛苦一遍,每一次得到答案都坠入绝望的深渊,任何人都会有痛到害怕,从而决定退避三舍。
只是每天醒来看见“铁律”的一刻,都能瞬间猜到自己的“痛定思痛”,同时也重新承受一次众叛亲离的孤单。
办公桌被敲了两下,打破了她突如其来的惆怅。
“还没下班?”
连音音抬起头,扬起嘴角:“裘总。”
裘丛逸看了看时间:“加班了啊?今天很忙?”
“还好,我还有些事没办完。裘总有什么吩咐?”
裘丛逸忽然想起关于她的言论里,有一条说她经常记不住自己吃过什么。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他又问了一遍。
“那个,你说今天中午你吃了什么?我听上去还不错的样子,改天我也去吃吃看。”
连音音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继而一字不差地将她中午给过的回答重复了一遍,甚至加上了各种菜色的口感和点评,滔滔不绝地叙述了三分钟才说完。
这让裘丛逸比中午那会儿更尴尬了。
“呵呵,好……我记住了。”
连音音保持微笑:“裘总方便加个微信吗,我可以把菜名发给您,您下次要是去的话,还能从聊天记录中搜一下,以免忘了。”
裘丛逸总觉得她话中有话,不过加微信他着实赞同,立刻拿出手机送上了自己的二维码。
加上好友之后,连音音还不忘提醒一句:“下次有什么会议室预约,也可以直接微信联系,不过请记得提前一天哦。”
裘丛逸连连点头,怔怔地看着她的微笑——青春洋溢、情真意切、自信满满,不浮夸、不张扬,一切都恰到好处,像是一次精准的测算、一道毫无破绽的弧线。
他实在太喜欢她的笑容,即便是职业式的,也难逃沉醉,沉醉的同时又忽然有些心疼,作为意外中唯一的幸存者,要熬过多少心酸才能重新展露笑颜?
这么一想,他倒忽然有些能理解她假装忘记过去的缘由了。
连音音正被他看得手足无措时,总裁办公室的门开了,随即传来凌荆冷冷的语调:“进来。”
对视中的裘丛逸和连音音同时一愣,侧头看去,试图从他的脸上求证到底要谁进去。
凌荆蹙了蹙眉,指了指裘丛逸补充:“你,进来。”
连音音暗暗叹息,又在记事本上加了一笔——从今天一早起,凌总对她已经皱了七次眉。她开始相信这绝不是他一贯的作风,要是之前有过同样的事情发生,备忘录里绝不可能只字不提。
所以,她到底是做错了什么,惹得自己的上司一大早就看不顺眼呢?
连音音埋头翻看记录时,凌荆正在办公室里面容冷峻地质问裘丛逸。
“你刚才站在她办公桌前这么看着她是什么意思?你真的被她勾引了?”
裘丛逸皱眉:“什么叫勾引,你今天吃药了吗?”
“吃药?”
裘丛逸低头,沉吟良久,决定开诚布公:“凌荆,今天早上我无意中看到了你电脑里的内容。我知道了,她是凌棘的前女友。”
凌荆眉宇一蹙,猛一拳击桌面:“不是前女友,她就是他生前的女友!”
裘丛逸愣了愣,表情瞬间柔化:“好好好,是我措辞不当,就是他的女朋友。可是这又如何?你这么黑化她,有没有可能……是因为病情反复呢?”
“我怎么黑化她了?凌棘走了才几年?你看她的言谈举止,有一丝一毫他的影子吗?她进凌蔚集团、来到我身边,看着我这张脸,甚至给我画像,有一点点想要承认曾经这段关系的样子吗?可是凌棘为了她,劳心费力甚至搭上性命,难道在他死后,一点悼念都不值得拥有吗?”
裘丛逸也有些生气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凌荆对连音音的态度过于武断。
“你想让她怎么样?披麻戴孝守丧十年?当年那辆小巴翻下山崖,凌棘就算不救她,也不一定能保住性命,并不存在谁替了谁的命。就算是凌棘为了救她才献出性命,也是希望她好好生活重新获得幸福,而不是要让她背负罪孽一生得不到解脱。你不要再钻牛角尖了!”
“可你……”凌荆抿了抿唇,似乎羞于启齿,又最终咬牙切齿地说了出来,“你不觉得她在勾引我吗?她给我画了画像又故意当众暴露,她对我的观察细致入微,你不是当事人你没有体会,她的目光几乎没有从我脸上移开过!”
“你是说……她喜欢你?”
“她是在勾引我!她看上了凌家,嫁给凌棘的计划失败了,就把注意力转到了我头上!”
裘丛逸嗤之以鼻:“我说大少爷,你会不会自我感觉太良好了些?是你要从销售部找人当助理,也是曹夏举荐的她,从头到尾哪一件事在她的掌控之内?而且关于那副画像……我倒有些不同看法,她那时才第一天认识你,怎么能画得那么逼真?你不觉得她实际上画的是记忆中的凌棘吗?”
“可她标注了……”
“管她标注了什么,难道不是正因为你们这么相像,她才画了出来吗?或许她深夜被你这张脸扰得睡不着才画了这幅画,也许她作画时泪流满面,也许这就是她独有的悼念方式……你根本不知道作为凌棘的遗孀,她承受了怎样的痛苦,那次意外,你失去了你的弟弟,而她失去了连同男朋友在内所有亲近的朋友,你想过她的处境吗?仅仅因为她在工作上恪尽职守,就以此断定她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这难道不是你自己内心阴暗吗?”
凌荆被他这一席话噎了一下,良久怔而不语。
裘丛逸叹了口气:“凌荆,逝者已矣,你不能盲目要求与他有关的所有人都因为他的死而过得生不如死,你总要允许那些人向前看。如果凌棘在天有灵,她的振作才是他最想看到的吧。或许她进入凌蔚集团、又成为你的助理,正是凌棘希望你能替他照顾他最爱的人呢?”
凌荆神思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裘丛逸,良久才问:“你什么时候开始相信这种歪理邪说?凌棘死了就是死了,不存在什么在天有灵。”
裘丛逸哭笑不得地揉了揉头发:“你还真是油盐不进啊。平常人失去亲人不都会潜意识里希望真的有天国么……无论如何,我希望你放平心态,不要肆意给人家扣了什么罪名,你才认识她几天?且观察一阵不好吗?”
凌荆合眼,长长叹了口气,算是默许。
裘丛逸也跟着松了口气——无论如何,他必须在那个神通广大的心理治疗师妹妹回国之前稳住凌荆,并且,也稳住连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