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玛和打折的威力是无穷的。食客迅速多起来。又过一周,下班前老板私下里把结巴和晓野兔子分别叫到一边,说是提前发工资,并且和他们握手表示感谢。回家路上二人都说可疑,不知是老板因这几天生意好心情好,还是另有猫腻。
第二天真相便大白于世。老板把店给卖了。买主是来自大城市的老中,估计是看见老板在当地中文报纸上登的广告动了心。而最近的诸般举措,无非是造出生意兴隆的假相让人上钩。晓野兔子说她后来想起来了,确实有陌生老中来吃过饭,点了不少菜却没什么胃口,东张西望,还问她平时是不是也这么忙。结巴说他也想起来了,有个陌生男子直往厨房里冲,说是去卫生间走错了。总之,新老板拖家带口浩浩荡荡从远方开拔过来,看架势已经把一生积蓄都押上了。这一家子有的跑堂有的做账有的掌勺有的打杂,饭馆从此变成家庭产业,晓野兔子和结巴自然就失了业。
晓野兔子对这结局并不失望。不过她忽然想起废纸篓里那把优惠券,便挖出来,送到了学校邮件室和图书馆广告栏。后果就不知道了。后来他们偶尔去沃尔玛,晓野兔子都要往那边看看,灯笼还在,门外依然是稀稀拉拉的三两辆车。
这辈子再也不打工了。胡熊说。要不,只在咱家打?
自从晓野兔子归来,胡熊感觉自己就像回到故乡,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她就像自己灵魂的一部分,走失了二十多年,现在终于回来了。也许这就是咱们只需要单人床的原因?某天深夜,胡熊看着天花板对她说。怀里的姑娘很久都没有回答,胡熊以为她睡着了。过了一会儿,他感觉胸口有点湿。
哎,怎么雨漏进来了?胡熊说完,胸前被轻轻咬了一口。晓野兔子继续沉默。窗外春雨淅沥。卧室很小,墙上的《星空》显得很大。
晓野兔子闲来无事,喜欢晚上陪胡熊去加班,藏在他的隔间里,拿本从图书馆里借来的书看。老王偶尔路过,从隔墙上探半个脑袋说,喂,这儿不让带家属进来。老余偶尔路过,倚在隔墙边说,呵呵,真人终于取代照片了。晓野兔子不明白这话的意思,盘问胡熊,他拉开抽屉,取出一面相框给她看。晓野兔子强烈谴责胡熊偷了照片还明目张胆地摆出来,胡熊认错,说以后再也不偷了,想要照片就自己动手拍。他说上个学期摆相框只是为了向世界声明自己已经有主,和这个学期把照片中的姑娘本人带来是一个意思。
晓野兔子眼波流转:您怎么就那么自信,要是我不来呢?
我不是出发去绑架您了吗?胡熊把她搂进怀中。转椅在二人的体重下嘎吱作响。
晓野兔子常常要求胡熊讲解他的工作。她说她这辈子和科学是没关系了,如果不是从了胡熊,也不会有机会面对这二十几寸的大屏幕 ——屏幕上也确实有趣,有时是涡轮叶片,有时是洋流,有时是汽车模型,在半透明的三维空间无声运行,还被涂上彩虹般的颜色,甚是好看。胡熊说这些颜色可以代表压力,也可以是速度和温度。晓野兔子嗯嗯直点头。
二人偶尔到楼外散步,都会爬上附近的小山坐坐。
好啦,如今终于在山上了。晓野兔子说。您的愿望实现啦。只是没有城市可以看。不过可以看星星。
回家后,晓野兔子对大家说,你们这儿真不错,晚上还能看见星星。
你看你,应该说咱们这儿真不错是不是。老余说。哎,要不大家晚上都去看星星?把隔壁几个同学都叫上?
咦,有没有搞错,人家浪漫跟你有什么关系。凯文说。要看的赶快看啦,过几天蚊子就多起来啦。
胡熊说服晓野兔子,在山后租了套房子。他问她,您不是说搬不搬都无所谓吗?怎么又同意了?她说这您就不懂了,哪个女人没有二人世界的心愿?再说,我也需要更大的空间发挥自己的创造力。我说可以不搬是想看您的表现,呵呵。
胡熊私下对结巴说,怕晓野兔子习惯了城市生活,觉得乡下郁闷,和众人合租又嫌闹——他知道她是很敏感的。另外,俩人挤一张单人床总不是长久之计。她说他每晚磨牙打呼噜。他说她的头发常常弄得他痒痒。她总睡在他臂弯里,口水流到他肩胛骨上,很不淑女,这一点他就没有说。他认为她不知道这件事,说起来肯定要脸红着急,决定留待以后再羞辱她。
胡熊租到的房子独门独院,虽是平房,但带着别墅的气质。走近细看,廊柱和墙角的白漆已经脱裂,露出渐渐腐朽的木头。房主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在城里找到工作,举家搬迁,镇上地产便宜,旧房卖不出价钱,只好交给物业代理出租。当时代理开车带着转了几处,晓野兔子最喜欢僻静的这一家。房前后环着几棵巨大的树,树荫遮住大半个房顶。屋后是片巨大的院子,远处还有个小湖,湖边也围了些大树,放眼四
望,除了山脊上站立的高压线塔,没有其他人迹,仿佛世外桃源。
搬家时结巴帮了不少忙。二人要留他吃饭,结巴本来不肯,后来看见树上松鼠颇多,便应允下来,三人在树下吃了晚饭。木条钉的长桌长椅年深日久,青苔的浅绿被风雨细细磨进铁灰色的木纹里,晓野兔子很喜欢。胡熊说,这些天还可以户外野餐,夏天就没戏了。结巴在树下排了一列花生,松鼠们也不下来,只在枝头观望。晓野兔子说这房子空了有些时日,所以它们都还怕人。
后来松鼠们果然就猖狂起来。每晚胡熊回家在饭桌边坐下,晓野兔子会边上菜边说今天松鼠又在窗台上走来走去。她还说,他上班时她常拽把椅子在廊檐下小坐,眺望远处的湖面。她经常就坐在那儿回忆自己度过的一生。风从湖上吹过,带起一片涟漪,送来一阵草香,让她想起一些模糊的往事。胡熊虽然有些好奇,但又觉得这些模糊的往事还是应该继续模糊,不便再问,于是就说,您怎么就不想我?晓野兔子笑道,我看见树上松鼠打架就想起咱俩。胡熊说我们从没打过架啊!晓野兔子笑弯了腰,说真不知道您是真傻还是假傻!
每天胡熊回家,晓野兔子都会拉他的手去湖边散步。她总是拍着他有些鼓起来的肚子,说这可不是我当初认识的那个肚子。胡熊感到危机,自然也愿意活动活动。小湖被山林和草地环抱着,仿佛从没有人烟,惟一能证实二人活在现代文明中的标志,除了林中隐现的家,便是山上的高压线塔。胡熊想起初冬时节站在塔下的心情。如今,对那个城市的向往已在回忆中远去。这小湖成了世界中心。当初自己在山顶眺望四野,可曾注意到眼皮底下这幢湖畔小屋?夕阳把铁塔和电缆的影子投在湖对岸的山坡上,像是计算幸福的神秘公式。
今晚该谁做饭?晓野兔子摇起他的手。这是他们每天散步的最后话题。
房子已经有些年头,要修补的地方不少。有天胡熊回家见晓野兔子浑身湿透,才知道水龙头坏了。她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到总闸,但总闸又锈住了,后来用锅铲插进去拧才松动起来。晓野兔子举起变形的锅铲笑,但胡熊笑不起来,也不顾她身上的水,一把把她搂进怀中,责备说怎么也不先打电话,我十分钟就能赶回来。感冒生病怎么办。
她笑着说,生病好啊,就能得到双倍的照顾。胡熊给晓野兔子洗了个热水澡,带她去镇上的快餐店吃晚饭,去冰激凌店把中秋收获的购物券用了两张,次日请假一天在家,亲自修理了水龙头,又买了新锅铲交到晓野兔子手中。
鼓励煮饭婆拿起武器重返战斗前线?晓野兔子笑道。
又过些日子,晓野兔子打算在后院种菜。她说这年头买来的菜都带化肥杀虫剂,自己有块地就要好好利用。她在网上研究了几天,又跑了两趟沃尔玛,才把需要的器具和种子备齐。她说她想让自己变得有用些。我对这世界看来是不会有贡献了,那就喂饱胡熊,让他去做出贡献吧。这是她对结巴等人说的原话,众人都说胡熊真是有福之人。晚上胡熊说,这话又何必去对大家讲,晓野兔子说这样大家才知道我在忙什么啊!要不他们都以为我是闲人。另外,这也算是对您的鞭策。
到了周末,胡熊要帮忙,她总不愿意,说自己时间充裕,可以慢慢摸索。渐渐的,晚上胡熊就觉出她手上结了茧。
您还挺敏感。晓野兔子笑道。
不过您倒是不脸红了 ——因为脸都晒红了。胡熊说着,摸摸她的脸。还挺烫,像是白日吸足了阳光,夜晚释放出来。您的小心脏还行吗?胡熊又把耳朵贴到她胸口上。
只要不逼我去念书考试做题,小心脏就没事。晓野兔子笑道。自己一个人慢慢干些活不是挺好?医生不也说没问题?我感觉咱家后院就是个大餐馆,沉默的客人都很好对付。也没有老板在背后盯着催着。
嗯,您是老板您怕谁。
随着屋后的绿色蓬勃生长,晓野兔子发现自己没工夫坐在廊檐下看湖水了。植物们都需要照料,而她还雄心勃勃要扩大种植面积增加品种。老余遇见胡熊,说看见晓野兔子在图书馆借书,是不是打算上学了?胡熊笑道:可能是要上农学吧。他每天回家都
要在晓野兔子陪同下看她的作物,就像外国元首在总统陪同下检阅三军仪仗队。咱们会先收获些什么呢?胡熊问。西红柿。晓野兔子笑道。看这架势,咱们很快就要养鸡了?胡熊问。话刚出口他又后悔。晓野兔子不会真打算开始养殖业吧。
十四
结巴搬进楼上卧室,还真有些不习惯。中学起就住集体宿舍,对客厅的喧闹杂乱习以为常。大学毕业后租过几年地下室,倒是安静,但没有窗也没有私人卫生间。如今是第一次独占像样的房间。这房间常来,并不陌生。墙上隐约还有《星空》留下的痕迹。结巴把美国地图挂在《星空》的位置。这也是他的星空,但只有一颗星 ——那座城市,而放射状的公路便是星光。他在每夜的寂静中感觉度日如年,只盼着夏天到来。
春天,爱情的萌芽纷纷破土而出。大家早混熟了,关系也就复杂起来。想走的和要留的自然分了阵营,有情的和无意的都慢慢露出马脚。比如,小吴就喜欢上了 S小姐。 S小姐的追求者和暗恋者大有人在,连老王提起她时都很低调,喜欢听八卦但自己绝不八卦。小吴是计算机系助教,管着系里的机房,而 S小姐经常去那个机房用电脑。 S小姐说她有洁癖,受不了图书馆里那些被用得滑溜的键盘鼠标。相比之下计算机系的机器又快又新,还不用排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