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巴明白自己去睡客厅的计划成了泡影。他找出条床单在床边地毯上铺开,又抱来一摞衣物当枕头,让 Nora睡床,但她却说早已不习惯床垫,为了不失眠,还是睡地铺好。二人随便洗洗,关了灯,在黑暗中继续说话 ——其实还是 Nora继续她的故事。她讲了一阵,突然停下说:你能不能下来?这样我也能省点儿力气。嗓子都哑了。结巴下床小心翼翼在她身边躺下。 Nora也许是倦了,就让结巴说说这裙子的来历。结巴便讲起自己买裙子的历险记, Nora在黑暗中吃吃地笑,渐渐不说话了。
不知过了多久,结巴听到轻微的抽泣声。他悄悄起身,只见 Nora背朝自己的身体在微光中轻轻颤动。结巴不知所措,只明白开灯绝不是好主意,而这姑娘今夜多愁善感,只怕任何语言都无法抚慰,但自己又不能无动于衷。过了不知多久 ——也许是几秒钟,也许是几分钟 ——结巴发现自己伸手轻轻拍着 Nora的腰 ……又不知过了多久, Nora停止了抽泣。结巴收手悄悄躺下,刚舒一口气, Nora的手却摸过来捉住他的手,放回她腰上。结巴哭笑不得,只好又重新拍起来, Nora的小动作给他带来一种神秘的满足感。如果自己还记得什么儿歌,此时肯定会忍不住哼起来。
一觉醒来,结巴从窗缝中大楼的反光看出太阳已经升得好高,但 Nora已经不见踪影。他跳起来拉开卧室门,只见前门大敞,阳光照亮了屋子的每个角落。 Nora已梳洗完毕换回昨日的衣服,正在翻唱片。见结巴起床了,她笑着说:起得比我还晚!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是昨晚太太太累了?从来没睡得那么好。结巴想起昨晚哄 Nora入睡的努力。也许她已经忘记了。
现在,告诉我这是咋回事? Nora沉下脸举起一张唱片。
结巴定睛一看,正是那张《回归子宫》。你知道我已经不听这种东西了。我要它有什么用?他想装无辜,但发现自己还是没有表演天才。好吧,我不想让你听这种东西了。不利于你的健康成长。
独裁!老把我当小孩!我已经长大了!你留着自己偷偷听吧! Nora说完,把唱片抛给结巴,然后走到墙角拿起吉他。这吉他很久没人碰了吧?可怜的老家伙。刚才我一直想弹来着,但你老不起床。
结巴把唱片插回架上,取过吉他调了弦还给 Nora,坐在地上等着她表演。
你听过《我爱的容颜》吗?我最喜欢的歌。小时候就喜欢,最近更爱了。 Nora把吉他往腿上一架就开始弹唱,仿佛这首歌已经练了很多遍。
想像水仙花三叶草覆盖的山坡安详的羊群朝阳,夜鹰你能看见我爱的容颜想像老天开始哭泣雨来了洒落的却是五彩纸屑
再想想遥远的岛屿蓝绿色的眼睛阳光般明媚的微笑在你手中是祈愿星你以为在遥遥天际的那一颗每个可爱的画面都给你带来我爱的容颜
结巴彻底醒了。他的老吉他闪着朝阳的金光, Nora的手臂是半透明的,手指的影子像精灵在琴弦上舞蹈。她的金色长发快要被阳光融化了,在温暖的微风中漂浮,像天国的海草。她的声音宛若浪花上空的一只海鸥,在上升的空气中,只需轻轻拍打翅膀,就能悬浮在那儿。
啥感觉? Nora唱完两遍后问结巴。
薄荷巧克力。听起来是很老的歌了,像黑白电影的插曲。结巴说。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旋律让人想起大乐队。拨动低音贝斯和吹响铜管乐的黑人。还有面对大号麦克风的白白白人女歌手。
白白白人女歌手的胸大不大? Nora挺了挺胸。
不大。结巴正色道。这种歌声不需要大胸。这个姑娘在自家房顶上边晾衣服边歌唱。
这首歌让我想起自己的前世。嗯,和你的感觉差不多,很古老。 Nora说。我的记忆就像个没洗干净的杯子,还留着咖啡的气息。有时我觉得我们都是早已死去的人,而这个世界就是冥界。阳光是从另一个世界里漏进来的。这首歌里的景象是幻觉。一切都只是幻觉。但我们能用记忆去指引幻觉。我们想像着工作,吃饭。我们搂住爱人的时候,搂住的只是幻觉。但我们是有爱的 ——在此之前我们已经用一生去了解什么是爱。于是我们看见了彼此真正的美丽。爱人有我们需要的一切 ——面容,眼神,也许还有乳房的大小?嘿嘿。这一切都是幻觉,但是我们喜欢的幻觉。我们只是两个相爱
的灵魂,因为相爱,于是我们看见了对方。我们都变成了艺术家。我们先是雕塑家。给自己爱的灵魂塑出形象:身高,胖瘦,屁股,乳房。然后我们改当画家,给这个形象上色:皮肤、头发和眼睛的颜色,衣服的线条和花纹。
然后我去想像的商店,用想像的钞票给你买了块想像的巧克力,然后你用想像的嘴吃着这块巧克力,露出了想像的笑容。
哈,这就对了!这就是我要的感觉!
那假如少给老板一些钱呢?我把一块钱当成十块钱,他还会卖给我吗?如果一切都是想像,那他应该无所谓吧?但我估计他会把我轰出来。
这个想像的世界毕竟还是人的世界,所以有两个体系:爱和游戏。 Nora似乎对这个话题早有准备,出口成章。任何能用数量来衡量的行为都属于游戏。我说的是时间和金钱。上班挣钱就是游戏。购物也是游戏。加油,旅行,都是游戏。另外,任何行为,假如有绝对意义的对错,也都是游戏。犯罪就是一种游戏。虐待动物也是游戏。战争也是游戏。爱不是一种游戏,因为它不能用数量来衡量,也没有对错,也不会从一种境界到另一种境界。爱就像空气。我们需要它而又漠视它的存在。直到某一天,当我们从空气中嗅出了那个灵魂的到来,就变成了艺术家,绘出我爱的面容,绘出阳光,铺满三叶草的山丘和羊群,绘出漫天洒落的彩纸。虽然在现实中看不见这些东西,但它确实存在是不是?我们就是为了这样的景象而活着的。
结巴从未在早晨敞开大门让朝阳灌满客厅。这个客厅也从未在早晨迎接过客人。那个灵魂的到来会是什么气息?他问。
你不是说了吗?薄荷巧克力!
和乡下的菜园子相比,阳台上的花儿很容易料理,晓野兔子在家感觉无所事事。胡熊通过同事介绍,给她找了个在动物救援会当志愿者的活儿。工作地点是在外环边上的宠物店,工作内容是照顾等待领养的动物。晓野兔子说这工作挺好,每天从十点工作到三点,不影响家务,出门也不堵车。她说照顾动物和照顾植物异曲同工。这个工作在室内,不繁重,挺好。
每个周末,胡熊总被晓野兔子拉去宠物店帮忙。反正您独自在家也挺寂寞的是不是?她说。那家宠物店大得像仓储超市,光收款通道就有八条。等待领养的动物住在收款通道对过的玻璃墙后面 ——这是为了让顾客们进出的时候都能看见它们的存在。玻璃墙被割成四层,上两层住猫,下两层住狗。胡熊说动物经过收款台被买走,没准过几个月就会住到玻璃墙后面。人类就是这样流通他们的宠物的?晓野兔子说您怎么也开始愤世嫉俗了?胡熊答,应该把宠物店都关了,要宠物的人只能从您这儿领养,排队,拿号,这样人类才能长记性,知道生命珍贵。
动物们的小窝里总有些玩具。因为是捐助的玩具,已经被很多批动物玩过,所以显得破旧。玩具的存在反而让胡熊感到凄凉。它们提醒人们,这些动物有和人类一样的需要。他们比人类更天真,更脆弱。比起那些横死街头的猫狗来说,它们当然算幸运的。只不过群居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看着彼此同病相怜,也许不再相信拯救,甚至开始怀疑人生 ——是的,不是猫生或狗生,是人类的价值观让它们迷惑。
胡熊问晓野兔子这些动物晚上怎么办,她说它们不在店里过夜,晚上在志愿者家中寄
宿,白天被送到这儿期待领养者。志愿者只是尽自己所能维持动物的基本生存而已。所以,送到店里的动物们看起来不总是干净的,而且得不到足够的关爱。宠物店的老太太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动物收容站常常爆满,动物们被成批执行安乐死,以这种形式暂时拯救一些动物已算是善举。
晓野兔子当了志愿者,发现自己有很多要学的。一天回家,胡熊发现她手上有串串白道渗出血色。她说宠物店来了一只母猫和五只小猫,小猫们最喜欢在她手臂上爬。晓野兔子说老太太告诫她要穿长袖衣服,让胡熊把她当年打工的旧衣服拿出来,胡熊说那些是要留下做纪念的。晓野兔子笑着说您什么都要留下做纪念。晚饭后,胡熊便带她去买了件新衣服。胡熊很想亲切会见小猫,但周末去时,它们已经各自找到了人家,二人只好一起安慰孤苦伶仃的母猫。
又过几周,晓野兔子手臂上的伤痕颜色渐渐转深。一日,胡熊在办公室接到她的电话,问他想不想要条小狗,说店里新来一只小狗,因为曾被人虐待剪掉了尾巴,见人就怕。宠物店里人来人往,小狗惶惶不可终日。胡熊自然应允,还打电话到公寓办公室问了养宠物的规矩。待下班回家,客厅里不像往常已经摆好饭菜,却是一桌子宠物用品,沙发边蹲了一只金黄色的小狗,歪头呆呆望着他。
她比在店里的表现要好多啦,一点都不怕您!晓野兔子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看着他俩说。二人合力给小狗洗澡,看着小狗浑身湿透,睁着茫然的大眼睛,二人都觉得要有个女儿,差不多也就要这么伺候着,只是这姑娘长得怪里怪气,谁都不像。晚饭时,小狗已经在新买的软垫上自己打扮,在柔和的灯光下很是可爱。晓野兔子说自己从此只在家里好好照顾这一只 ——店里的活儿我不做自然会来人顶替,但这小狗总要有个家,而且是特好的家。
晓野兔子把小狗取名为小妖女。小妖女长得很快,胆子也大起来,胡熊每日回家刚把钥匙插进锁眼,就能听见门后爪子的嚓嚓声,一开门,小妖女便围着他团团转,偶尔还到客厅跑个来回,又继续转圈。晓野兔子说她是金毛和德国牧羊犬的杂交,会长得很强壮很威风,但性格是温顺的。
晓野兔子偶尔也到古都帮忙,因为店里生意越发好了,而圣子桑的精力也渐渐不如当年。每当晓野兔子去古都,胡熊便和小妖女在家等她下班带回打包的寿司。晓野兔子在饭桌上自然会说些古都的八卦,说的最多的还是安迪。她说圣子桑告诉她,英梅总在周一带孩子去店里坐很久。周一其实不忙,但二人几乎不说话。晓野兔子听了心机一动,从此就更爱周一到古都转转,正好趁生意清淡,帮安迪算算账。
他们不说话,一定是还有什么结没解开。晓野兔子说。
嗯。您去帮他们解吧。这都成了您的心事了。胡熊说。该去的会去,该来的会来。
晓野兔子听堂哥说安迪好久都不去赌场了,你们都戒了当然好啦!但堂哥女朋友说安迪心里还是有些东西没放下,好多年啦!这样下去不好。晓野兔子还听圣子桑说,英梅的先生已经很久没来了,银行家忙是肯定的,但一直不来就有些怪,而且银行离古都也不远。后来晓野兔子问安迪,他笑言是自己把钱都还清了,所以股东当然不需要来看生意啦。可能在别的饭馆也有投资,所以晚上就去那些地方看看啦。晓野兔子有时也借上茶送单的机会去和英梅聊聊。英梅知道她是古都元老,安迪的朋友,所以也乐意和她聊,提到自己竟然也终于学会开车,买了辆新车自己接送孩子,周末还带孩子去公园。英梅有时也问问古都的生意如何,晓野兔子听出她对安迪把钱全还清了有些意外,便说安迪是如何精打细算,如何把赌瘾戒掉,英梅听了只是默默点头。晓野兔子还说自己和胡熊去过安迪家,简朴得近乎家徒四壁,只有一张小床,衣物都用手洗,拉起线晾在屋里 ——晓野兔子笑着说已经很久没看见这么晾衣服的了,却发觉英梅微微摇头,不由得心有所感。
英梅的孩子也渐渐大了,喜欢在大堂里摇摇摆摆地走。最先访问的自然是鱼池。每次她去时,安迪若是不忙,便会端一小碟鱼食给孩子,蹲着指导她喂鱼。英梅虽然在聊天,视线自然离不开孩子,晓野兔子发现每当安迪出现在孩子身边,她就眼光闪烁,说话也慢下来。每当鱼池边的二人开始聊天,桌边的二人便会安静下来听。因为这一大一小的话总是很有意思。
不是拿来吃的!是拿来看的!有一次安迪对孩子说。因为习惯了在大堂里吆喝,即便
孩子就在膝边,他的嗓门依然不小。英梅告诉晓野兔子,孩子问安迪这些鱼是不是拿来吃的 ——无论孩子的声音如何遥远含混,当妈的总能听明白。
有时安迪也带孩子到自己的寿司吧后面转转,给她好玩的小礼物。有时安迪忙着,孩子也会到寿司吧入口探着小脑瓜张望,笑嘻嘻的,似乎是等着安迪闲下来跟她玩儿。安迪只能忙里偷闲偶尔回头看看她,笑笑,然后吩咐晓野兔子拉孩子看鱼去。晓野兔子说,安迪对孩子太好,而且给母女俩上的食物都是特制的,说不上珍奇昂贵,却是按她们的口味精心做的,所以她们成了久坐的常客也在情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