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很久没有回到人群中了。胡熊这么想着,步行来到离家不远的老教堂,发现大门紧闭,墙外拉着亮黄色的隔离带。路边的告示牌说,教堂在飓风中严重受损,变成危楼,将无限期关闭。胡熊见四周无人,便跨过隔离带,绕教堂走了一圈。几扇彩色镶嵌玻璃窗已经被纤维版代替。教堂后面神龛的位置用塑料布蒙住。小道上散落着碎瓦片。几处白铁排水管已经从屋檐和墙壁上扯开,扭曲,悬在空中,像现代派雕塑。阁楼上的大钟倒是安然无恙。在飓风之夜,它想必也奏着狂乱的声响?或者岿然不动?胡熊转头望望高楼上那个熟悉的阳台,向公寓停车场走去。
坐落在五十九号公路边的湖木教堂原本是大都会中心,本市篮球队的主场。后来赞助商大都会家具公司破产,篮球队转场,体育馆便被湖木教会买下了。经济萧条对教堂没什么影响。也许会有更多的失意者会去祈祷。湖木是个大教会,在很多城市有分会。大城市有钱人多,教会自然也富裕,能收购黄金地段的万人体育馆,把昔日的篮
球队主场变成今天的教会主场。
教会最气派的壮举是在五十九号公路上横空修了两架出入口,把高速和教堂的地下停车场连接起来。从周围的银行大楼俯瞰,高架桥是两条并排的鱼形,鱼嘴对着教堂左右的两个地下停车场的出入口,鱼尾直指高速的两个方向,两个出口两个进口。五十九号公路在那个地段的车流量是每天二百万辆。也就是说,二百万人要从鱼的阴影下经过。今天,胡熊堵在去教堂的车队里,细细观摩这伟大的美国工程奇迹。尽管修了专门的引桥,周日上午这个地段依然会拥堵,毕竟有上万辆车需要从鱼身上进入教堂。
体育馆被彻底翻修了。附近多个地下停车场通向教堂的通道都加装了自动扶梯。墙和拱顶一路都是宗教故事壁画。当年迎着高速的现代雕塑全被拆除,由教会捐给了城里的大小公园。几棵有近百年树龄的大树从千里外用巨型平板卡车连根带土运来,在吊车帮助下种进地里。彩色镶嵌玻璃窗的位置不再是一面面真窗,而是巨型显示屏,变幻着各种镶嵌组合,穷尽古今教堂的彩窗设计。令胡熊驻足的是教堂围廊上的十八个圣人像,是用激光打出的三维图像,在朝阳的逆光下依然光彩夺目。他们半透明的身体慢慢旋转活动,正是对显圣二字的完美诠释。教堂周围是鳞次栉比的银行大楼,胡熊沿围廊漫步,观赏圣人们在远处玻璃幕墙上的影子。影子们在大楼间被多次反射,玻璃幕墙有着形状各异的曲面,于是他看见圣人增殖了数倍,有的高,有的矮,有的胖,有的瘦,有的挺肚子,有的佝偻腰,往不同的方向行走着,飘动着,跳跃着,仿佛幽灵,却又金光灿烂,俨然是金融区的守护神。
教堂内部的装修也尽是科技结晶。一侧观众席被四层楼高的管风琴取代。唱诗班的席位向两侧伸展,宛如巨大的双翅。墙上是雪白的水幕,背面有照明。水池里安装音乐喷泉。乐池里可装一支交响乐队。弧形舞台向观众席纵深伸出一枝横卧的巨型十字架,供牧师们拿着话筒走到人海中央,像歌星点燃演唱会高潮。
体育馆的塑料椅都被雕花清漆的木座椅取代。不再会有人把脚搭在前排,流汗,呐喊,泼撒啤酒和番茄酱。椅背上安装了麦克风、耳机插孔和电话会议的按钮。若有教徒发言,他的声音会沿着几百米长的电缆经过多轨调音台和大功率功放,用隐藏在大
厅周边的环绕音箱播出,绝无讨厌的延时和回声。体育馆时代,观众头顶几十米高处钢筋纵横,吊挂着巨大的显示屏、记分牌、巨型球衣和锦旗,如今信众仰头望去,看见的是一个完美的蛋形穹顶,古色古香的宗教彩绘被一圈隐藏着的灯光抹上柔和的色彩。穹顶可以缓慢旋转,还能自动更换彩绘,于是身着袍服的古人们也可以分批上场、跑动,下场。
胡熊在二楼后座端详着这个现代科技驱动的古老躯壳。在十字架上来回踱步的牧师只是一个小小的黑影,但他头戴的微型无线耳机和话筒在管风琴两侧的巨幅屏幕上清晰可见,连耳后伸出的天线都能辨认。他如同总统候选人,慷慨激昂,声震屋宇,不时赢得全场鼓掌。胡熊按下椅背上的按钮,一方小型显示器弹了出来。原来是一本电子圣经,从触摸屏上可以选择任意章节。显示屏下有一个刷卡器,胡熊掏出信用卡试了试,果然是用来接受信徒奉献的。胡熊以晓野兔子的名义捐了十块钱。他想起当年在乡下的教堂里,自己从椅子后面取了小纸袋,塞进皱巴巴的一块钱纸币,投入邻座教友传递过来的竹篮中。胡熊回忆着,突然发现晓野兔子的名字和十块钱的金额从巨型屏幕中徐徐游过,就像电视里的滚动新闻或是交易所的价格信息。胡熊暗笑,又以晓野兔子的名字连捐了好几次。他望着她的名字像只小动物般一次次从万人瞩目的大屏幕里跑过,很开心。看来宗教与自己是无缘的。
胡熊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本来心如死水,此刻好像突然找到了自己。他起身离开布道主场,四处闲逛。体育馆内部的其他空间也都被利用起来。一层的四个角分别是四个不同年纪孩子们的游戏室。西北角属于新生到二十三个月大的婴儿,西南角属于两岁的幼儿,三岁和四岁的孩子属于东北和东南角。更大的孩子占据了靠近出口的大厅一楼和二楼。这些地方在演出和球赛时都是小摊位,卖啤酒、热狗、球队或乐队的纪念 T恤。如今他们属于孩子,属于那些还不适合端坐大厅专注聆听的年幼灵魂,他们注定要在神的关照下成长。此外,教会也引进了一些新设施,比如三楼的咖啡馆和书店。在此传道的牧师都著作颇丰,他们来访时总乐于签名售书。人们尊敬每一位牧师,但他们更仰慕明星牧师。篮球明星们在篮球和衣服上签名。歌星在唱片上签名。牧师们在圣经上签名。这些牧师也许和总统相交甚密。用他们的圣经来宣誓就职是官员们的荣幸。
胡熊买了个冰激凌,站在游戏室门口边吃边看孩子们玩耍。场内布道的声音从无数个入口传出来。放眼望去,除了几个无所事事的售货员和领位员,没有任何成年人,更没有系着领带嘴里却舔着冰激凌的成年人。几个孩子在远处好奇地打量他。胡熊听着牧师的讲演,又想起了巴克先生。他很少进城,但这样的场面也应该在电视上见过。他大概不可能被邀请到这里布道。他甚至从来也没有做过布道的事。他去教堂,也是作为一个信徒,至多做些义务劳动。巴克先生的职业是律师。他喜欢专为一位客人服务。为一位犯罪嫌疑人辩护。给一位留学生讲经。他没有走到聚光灯下影响万众的愿望,但肯定改变了世界的一部分。
胡熊吃完了冰激凌,向一个痴痴望着他或是冰激凌的孩子做了个鬼脸,走上通往地下停车场的自动扶梯。他在扶梯边的显示屏上看着自己徐徐下降的影子,重新整理了衬衣和领带。这身打扮,正好去加班。五分钟后,他从空畅的鱼形高架桥上扬长而去,驶向地平线上的那丛高楼。
我出车祸了。 Nora在电话里声音虚弱。你在哪儿?结巴正要出门去仓库,闻听此言,把唱片包扔在了窗上,两眼发直。在家。我本来以为没事,但回家后就感觉不行了。可能是受了内伤。结巴只用十五分钟就赶到了。进门前,他看见 Nora的车躺在地上,车把是歪的,和
他当初撞上 Nora的情形差不多。结巴感觉心被一只手掐住了。
我终于成为肇事逃逸的牺牲品了。 Nora仰卧在躺椅上低声说着,面带凄惨的微笑。你以后还开快车吗?不开了。除非是救护车。 Nora笑了。结巴看见她嘴角有些渐渐发黑的血迹。又是一阵心痛,不由得跪在她
身边。来,帮我把头抬高些。我感觉难受。 Nora挣扎着想抬起头来。结巴迅速环顾屋子,并没有什么靠垫之类的。 Nora从来不用那些东西。书架上倒是
有几本书 ……他想都没想就把 Nora的头抬起来放在自己怀里,坐进躺椅。结巴俯视
Nora片刻,突然想起来要打电话叫救护车,被她制止了。她身体僵硬,脖子上的力气大得出奇,死死压着他的腿。别动,我头晕。我想我是没救了。 Nora说。身体里面的部件被撞坏了。也许以前就被撞坏过一次,一直就没能好起来,嘿嘿。她脸上的几缕发梢粘在嘴边的血迹上,笑得格外凄凉。他轻轻把头发理到了 Nora耳后。她无力地闭上了眼睛,脸色白得吓人。虽然平时好像也是这么白。
结巴望向窗外。最后一抹余晖正在消散,天空迅速转蓝,世界一片空寂。 Nora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吗?他发现自己已经在想像没有 Nora的生活是怎样的。好像总在担心这一天的来临,但它还是来了。
你在看啥呀?他发现她的大眼睛正在盯着自己。
你死了我我我怎么办?结巴脱口而出。听起来很软弱,但确实是自己想说的。他不知道 Nora会如何回答,但他知道任何回答对他来说都是个安慰。好好的活下去,像个男人!她应该会这么说。但一个男人也有彻底绝望的时候。忘记我。不可能,我怎么会忘记你。记住我。废话,我会记住你。结巴正进行着自问自答的幻想, Nora开口了:和我一起死吧!结巴心头一动。死对他来说并不陌生。此时更显出老朋友般的亲切。也许这是人生最
好的结局。死亡并不是通向无意识的临界点。它是生命的最后一晚,一个永远继续下去的夜晚。如今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夜晚他并不孤单。咱们怎么像是在拍拍拍电影。结巴俯视 Nora,口中喃喃地说。既然如此,你能不能入戏些,赏脸亲亲我?
结巴不假思索地垂下头去。 Nora嘴角的血带着甜味。还有一丝苦。也许血就是这个味道。她的嘴唇像童年吃过的橘子糖,软软的。橘子糖是酸的,但表面有层细细的糖粉。他希望能从她口中把死亡吸走。
你的血是甜的。结巴附在 Nora耳边说。仿佛那是只属于他俩的秘密,起死回生的咒语。他觉得口中的苦只是自己的幻觉,不愿告诉 Nora。但这味道突然唤醒了什么。他扬起眉毛往电视机上斜了一眼。
不出意料,上次还竖在那儿的两块草莓夹心巧克力不见了。生日给她买的那一大袋巧克力最后还剩那两块,她曾说过,要熬到下个生日前一天再吃,这样屋里就每天都有巧克力啦。
结巴从 Nora的眼神中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此刻两双眼睛如此接近,他轻易就捕捉到她眼中悄悄掠过的一丝心虚。他慢慢抬起头来。他本来以为自己会勃然大怒,但此刻冷静得出奇。窗外本来定格的一切突然又复苏了。路灯亮起来。晚风中飘来孩子的欢笑。
呃,生气啦? Nora明白自己被识破了,但见结巴一直望着窗外,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她本以为他会把她推到地上拂袖而去。唉,刚才应该要你做人工呼吸的。 Nora瘫软在他怀中。原来她的身体刚才一直都在绷着劲儿。
喂喂?她摇了摇他。
你把我吓坏了。他叹了口气,依旧把 Nora的头抱在怀里,望着窗外,没看她一眼。他害怕和她的目光对视。他就像一个还没准备好的演员被突然推上了舞台,在事实上已经进入了角色。
你要是个洋娃娃多好。我可以走到哪儿带到哪儿。他冒出一句笨拙的台词。
我就是个洋娃娃啊!
你不是。你是软的,是热的 ……呃,我我我是说我很高兴你不会死。结巴依旧眼望窗外嘴里喃喃地说。我其实很高兴。但你也不想想,把我吓吓吓出心脏病怎么办?刚才我玩儿命开车赶过来,路上出了真的车祸怎么办?
那我也会抱着你,还给你做人工呼吸。如果你死了,我就会把你埋掉。 Nora轻轻拍拍结巴的脸。你喜欢大理石的墓石吗?上次在公墓里应该见过吧。亮晶晶的倒映着蓝天,就像一个长方形的小湖,深不见底。我每次到那儿就放声大哭,哭完了就借着墓石重新梳妆打扮,然后坐在上面吃花生,顺便招些松鼠来。天上的云悠悠地从你的墓石上流过。夏天躺在上面想必不会很热 ——你说会不会很热?也许会很烫?不知道。不过你在下面肯定早该臭掉了。算啦,还是把你火化了吧。要不再过几十年海面上升,你就喂鱼了。烧了也好,我就能把你装进小罐子带走。几十年后,我会住在阿拉斯加或是格陵兰 ——只有在那儿的夏天才可以忍受。我已经七十多,没了牙,只能天天吃巧克力。哦,那时巧克力可能要限量配给了。因为种可可的地方都变成了沙漠,或是热得不能住人。人一出门,就被烤熟了。
胡说八道。要是那样,大海都蒸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