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人的谈话里,徐星尘拼凑出爸爸在外地出了事。貌似是开车碰到个老头,只是轻轻擦伤,但是老头直接躺在地上,闹着要去医院体检,一开口就索要巨额赔偿。线索不多,加上徐星尘鲜少经历这样的事情,没办法具体想象爸爸的处境,只知道妈妈很生气,气得好几天都没吃晚饭。
直到有一天,放学的时候,颜小晶在等她。
以为又是来要链子的,徐星尘别过身没说话。
“走啦,我妈让我带你回家。”颜小晶眯眼一笑,没有想象中的怒气。
“回你家?”徐星尘疑惑。
“是啊,你妈要去帮你爸解决问题,上午就坐火车出发了呀,你不知道吗?”颜小晶看起来更诧异。
“不可能!”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她慌了神。
虽然嘴巴上倔强,但几秒的冷静,足以让徐星尘猜想到这也许是真的,爸爸妈妈都是那种不善于告别的人,总喜欢擅作主张丢下一大片空白,自以为潇洒万分,总让困在原地的人不知所措。
她已经十三岁了,是那种胡搅蛮缠的人么?是那种哭着闹着不让他们离开的人么?可是他们好像永远都不明白。
讷讷地跟着颜小晶回家,风一路把脑袋吹得空空荡荡。
“阿姨好。”换好鞋,徐星尘不知所措地打了个招呼,直接跑进阳台写作业。把自己关在一个狭小的空间,越想忍着不让泪水落下来,越是不可控制地颤抖着,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一只寄居在花花世界里的小毛毛虫,连蠕动都必须非常轻盈,免得被随之而来的气流吹跑,只有褪色的金属文具盒孤独地望着她。
“星尘你来我们家真是太好了,马上小升初了,小晶这成绩我还担心她留级呢。”颜小晶的妈妈善意的台阶,给了徐星尘紧闭的心一口空气。
“妈妈,我有那么差吗?”颜小晶撇撇嘴不满地抗议。
徐星尘这才从情绪的深渊缓过来,打量着这个明亮的屋子,原来这就是居无定所,身处其中,却开始了无边无际的漂泊。
熄了灯,徐星尘怎么也睡不着,透过小窗户看着外面一方不完整的天。颜小晶欢天喜地爬到她身边来,嘴里轻轻叫着星尘星尘,你睡了吗,你在哪里。
徐星尘应了一声。颜小晶便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咯咯地笑着说,星尘,能和你住在一起真好。
嗯。她的手柔软细腻,没有受过伤的样子。
聊了会儿天,颜小晶又回自己房间去睡了。夜晚开始降温,从空气到心都冷得紧。
那天,徐星尘第一次从梦里哭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的脑袋沉沉的,睡梦深处一直有人在读一封信,信很长,很悲伤,那个人的声音陌生又熟悉,不停地说星尘,快快长大,要更加坚强。望着陌生的墙壁,坐起来抱着自己,越发哭得不能自已,她想这是不是爸爸妈妈说不出口的话,如果可以,她还想知道这场分别的归期。
临近毕业,时光因为独自行走而变得无比漫长。
徐星尘自觉承担了辅导颜小晶学习的任务,来换取心安理得地借住下去。但是时间一长,颜小晶的公主脾气就冒出来了,会在作业写到一半的时候非要徐星尘去倒果珍,或者拉着她深更半夜地打游戏。
虽然痛苦,但无从反抗。
她安慰自己,妈妈是迫不得已才把自己安排住在颜小晶家的,她一定知道有多难。对颜小晶变幻莫测的情绪,她只是提醒自己要忍耐,也许不用忍太久,妈妈就回来了。
但也许是她的平淡无视让颜小晶不甘,她更加肆无忌惮地挑战徐星尘的极限,比如要求她帮忙抄作业,或者故意把她为数不多的换洗衣服弄脏。这些都是小孩子的伎俩,徐星尘可以视而不见,她只是更加沉默地把情绪稀释于夜幕之上,默默地把两份作业填满,把衣服的污渍洗净,把难过消化干净。她会抵达朱老师说的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时候回头看,这些都是渺小万物,会变得不太重要。
“妈妈,星尘她的头发好长啊,扭头的时候老是甩到我。”吃晚饭的时候,颜小晶突然捂着脸颊说。
徐星尘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的马尾,低下了头。
“是挺长的,星尘,要不要阿姨帮你剪短一点?”虽然在笑,但是徐星尘很害怕。她想起那个狼狈不堪的早上,镜子里的自己头发松散,长长短短像个怪物。而现在,她比任何时候都珍惜这个小辫子,于是心慌慌地说了句,“不要。”
随后意识到自己太过决绝,又心虚地补充了一句,“我明天不扎这么高了。”
颜小晶和她妈妈都没有表态,恐惧在安静的咀嚼声中变成了弥天大网,每一点心事都无处可逃。原来经历过一次黑暗,却依旧不能甘心地臣服于黑暗,这就是长大的意义。晚上徐星尘将自己的房门反锁,又将柜子推过来抵着门,这才放心地躺下。
第二天早上,颜小晶还在洗漱,徐星尘就背起书包出发了。
“朱老师让我早点去。”在颜小晶妈妈面前,她给自己编了个理由。
反正也没有人在乎真假,她流连于热气腾腾的晨曦,使劲呼吸着空气里的生活气味,一转身竟然碰到了林子木。
“星尘!”林子木笑嘻嘻地迎上来,“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你,这么早还没吃早餐吧?”
将近两年没见,眼前的男生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徐星尘嗅了嗅鼻子,“你怎么也这么早,启城不用上学的吗?”
“我不是早起,是晚睡。”林子木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走,哥请你吃早餐。”
向来淡漠的徐星尘,第一次看到小镇上的人间烟火。人来人往,故事沸腾,吆喝的,讲价的,招呼的,生机勃勃。
林子木点了两碗馄饨,又加了一笼包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徐星尘,“这么久没见,你的头发都这么长了。”
徐星尘没回答,咬了一口馄饨,馅儿太烫,疼得她“啊”的一声直接吐了出来。
她的样子非常滑稽,林子木咯咯咯笑了出来,“噗,你也有这么蠢的时候啊,哈哈哈。”
徐星尘皱了皱眉头,也跟着笑起来,“我好饿。”此刻,她的肚子正老老实实发出抗议。
“你怎么走这条路,我记得你们家不经过这里。”林子木好心地把包子向她面前推了推。
“对哦,你应该知道,这是颜小晶家的路。”徐星尘倒也没客气,拿起包子就啃了起来。说来也奇怪,面对林子木,她好像特别放松,烦恼有了片刻的藏身之处。“我妈妈最近出远门了,我住在颜小晶家。”
“这样啊。”林子木若有所思,“小妖精没把你吃掉吧。”
明明是开玩笑的,徐星尘却第一次产生了错觉,原来悲伤可以被看见。
“托你的福,为了那条链子差点把我吃掉。”吐了吐舌头,心满意足地做了个鬼脸。
“喂,你不会这么没骨气送出去了吧?”林子木急了,下意识看向她空空如也的手腕。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徐星尘又好气又好笑,“转送给颜小晶不是遂了你的愿嘛?你走的那天,她哭得跟个傻子似的。”
阳光里多了一缕成长的忧伤,面前的林子木已然有了大人的模样。徐星尘不知道林子木和颜小晶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们之间的羁绊一定不是一条链子可以说得清的。
“好饱。”徐星尘拍拍肚子,“我得去上学了,你呢?”
“我不去了。”
“不去?”
“是啊,爸妈在启城的生意不好,我们又回来了。但我不想上学了,你们都快毕业了,我还在四年级,这一点都不酷。”
“那你不去上学,以后做什么呢?”徐星尘不解地问。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林子木潇洒地摆摆手,“走啦,哥送你去学校。”
徐星尘身边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人,成绩不好,社会,张扬,天不怕地不怕,和他走在一起,话题也不再是一道题,一个概念,或者故作深沉地重复老师的金玉良言。
林子木是新鲜特别的。
他从远方来,但是又不为所累地抛弃了关于生命的所有玄机。
“今天,谢谢你啦。”在距离学校一个路口的马路上,徐星尘停下了脚步,“改天我请你。”
“那就明天吧,早上六点半,我在颜小晶楼下等你。”没等徐星尘回答,林子木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我也困了,走咯。”
怔怔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林子木的身影消失不见,徐星尘内疚地想,是不是林子木能看出来,自己刻意选择了这么远的距离,是为了避开人来人往的校门。
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当同学问起她和林子木的关系。
尤其是,如果恰好被颜小晶撞见,别说长发留不住了,也许连个呆的地方都没有了。
想到这里,她调整了一下心绪,朝校门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