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星尘默默跟上林子木的脚步。
虽然傍晚时分跳窗溜出来算得上和她掀翻麻将桌齐名的出格事件，她还是觉得很值得，至少填饱了肚子，不必再饥肠辘辘地等她们气消之后被想起。
焦灼如果被放置久了也就习惯了。住在哪里是一回事，心放哪里是另一回事，让自己麻木就好啦。“谢谢你啊，林子木”。
徐星尘认认真真地道谢，林子木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不是说了看好你嘛，以后发达了，别忘了哥。”
“你是不是电视看多了，又讲江湖义气，又这么现实！”徐星尘踢了踢路边的石子，蹦蹦跳跳地看影子在灯下拉长又缩短。
“那不现实的应该咋说，说其实我也没什么朋友，一个人也无聊得要命吗？本来想啊，和颜小晶那种公主谈个恋爱应该挺酷，没想到也就几天时间，各种眼泪鼻涕，还找个梁启明来气我，快疯了。”林子木回想起来依然耿耿于怀，一副身受重伤的模样。
徐星尘不懂感情，也没有什么建设性的意见可以给这个“朋友”。但她知道，人总是这样长大的，总是在经历太多之后，譬如寻觅，譬如告别，譬如遗忘，这些都是“在乎”的另一个样子。经历的种种不快会给人伤口，也会让人更加强大。
一辆车驰来，林子木一把抓住她跌跌撞撞地过了马路。
“你说，如果我六年级努努力，有没有希望考上一初中？”
“当然了，小学就这么多知识，肯定行。”徐星尘徐星尘微微鞠了个躬，“好了，我要回去咯，谢谢你的热情款待。”
“不客气。”林子木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你踩着我的肩膀，小心点，慢慢扶好。”
重新回到颜小晶家的阳台，回味着刚刚不可思议的一切。原先的情绪都已经抽离，换上了新的气息。
客厅里隐隐传来抽泣声，相比是颜小晶的爸爸回来了，正在恨铁不成钢地训斥着孩子的不争气。“为你花了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啊，你看你考的都是什么东西！”
“吃！穿！玩！什么都要好的，成绩怎么不要好？”
“你倒是说话啊，就知道哭哭哭，哭有用吗！”
那是她之前没留意过的，这个家庭的另一面。
原来天底下的孩子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得到的爱多一些，对失败的容忍度就低一些，像徐星尘这种自小被放养长大的，没被深切地爱护，也不会因为期望落空而跌落谷底。
而且看样子，他们还没来得及发现自己已经在星空下逃跑了一会儿。
她抽出本书，默默看了起来。
距离毕业考试还有几天，各种情怀和表情交织着。
“徐星尘，你出来一下！”跟着朱老师进了校长室，才发现妈妈在里面。
她想象过无数次久别重逢的场景，妈妈会给她一个不常有的拥抱，说孩子你辛苦了，或者笑着叫星尘，我来接你回家。没想到眼前的一切是如此混乱不堪，找不到头绪。
校长不停地解释说，星尘这样的好苗子，在一初中可以得到更好的培养，我们也是希望她能有更好的发展……
妈妈毫不顾忌地打断他，重复着歇斯底里，“但她是个女孩子，到初中成绩肯定会跟不上的，考不上高中谁负责！啊？你们谁能负责？”
朱老师拉住她，安慰说，“你冷静一点，没有谁说女孩子到了初中就会跟不上，星尘这孩子一定有出息的。”
“出息？她最大的出息已经摆在这儿了！一万块的奖学金，还能确保星尘可以读到高中毕业，你们却非要把她送到那么远的启城读初中，就是欺负我们农村妇女不懂门道吗？”妈妈悲痛欲绝地申诉着，没注意到徐星尘已经站在门口。
前几天，镇上的初中也发来了录取信，可以让徐星尘直接读到高三毕业，还有一万块钱的奖学金。
一万块对她们家来说，是相当大的一笔数目，相当于爸爸妈妈两个月的工资。
但校长征求意见的时候，徐星尘直接拒绝了。
妈妈的顾虑，校长都分析过，如果在高水如云的一初中跟不上怎么办，如果中考考得不理想怎么办，在镇上她依然是轻轻松松甩开同学们的存在，但到了一初中，也许会成为平凡的一粒沙。最重要的是，镇上的初中给了前所未有的非常丰厚的奖学金。
但徐星尘下定决心要走。
她想去启城看看，那些某曾谋面的人和事，究竟是什么样子。
也许，未来她还会有机会，去往更远的地方。
“星尘，你过来，你来告诉校长，你不想去一初中！”妈妈一把扯过她，丢在众人的目光中间。
“我要去一初中。”徐星尘抿着嘴唇，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你疯了么你！”妈妈不可置信地在她头上重重一拍，“我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你就这样对我？一万块钱，你可以买多少新衣服，妈妈还能送你一辆自行车！你想想看，女孩子脑子不如男孩子，到了初中肯定会掉下来，到时候如果高中都考不上，就要回来种地了。”
妈妈继续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在镇上，你至少能混个高中文凭，毕业还能进个厂，妈妈都是为了你好。”
“我要去一初中。”徐星尘眼睛眨都不眨，提高分贝又重复了一遍。
“反正我不同意！”妈妈双手叉腰，直接背过身去。
“你不同意也没关系，我就不读书了，镇上我肯定不会去，一万块钱你同样得不到。”徐星尘倔强地挺直腰板，“这是我的人生，只有我自己能决定。等我以后赚钱了，我会把这一万块钱还给你。”
大概是在大庭广众不好发作，也是第一次听到徐星尘说“还钱”，妈妈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一万块钱很重要，但她也不是没想过，如果徐星尘真的有出息，他们往后的日子就会好起来，至少能在她那些朋友面前抬起头，连打麻将都不用担心是多余的那个了。
但如果赌输了呢。
她的孩子初中毕业，一无所有，她的生活又将陷入永无休止的恶性循环。
“如果你不放心，我也可以写欠条。”徐星尘满目悲怆，绝望地看着她。
“星尘，不要这样。”朱老师看不下去了，一把抱住她，用后背挡住了射向这个孩子所有的难堪和尴尬，“你是妈妈的孩子，她会为你考虑的。”
徐星尘在朱老师的怀里轻轻颤抖着，对于未来，她毫无把握，对于决定，她无能为力，恐惧笼罩着她的前世今生，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一切都结束了。
夏天流在奥赛考场的汗水，冬天被北风吹得肆意横飞的便利贴，熬过的夜晚，饿肚子的早晨，以及骄傲地站在全校师生面前，自信地说，我会努力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那时候她以为，有用是需要走过很辛苦的路，最后成为科学家，至少是成为一个不错的人。
而在妈妈眼里，有用就是一万块钱的奖学金，以及女孩子终究是弱势群体。
她的不甘，不服，不愿，全部在妈妈的哭声中偃旗息鼓。
每一个看她长大的老师，都看到在这个不被信任的家庭里，她其实根本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强大。
谈判进入僵持，最后校长皱着眉头说，“这样吧，我请会计理一理账目，要不我们小学设立两千块的奖学金，作为徐星尘被一初中录取的奖励。”
徐星尘擦了擦眼泪，感激地看着校长。
“两千啊……”妈妈想了想，“这跟一万……好像差了点……”
“我自己私人出一千！”朱老师看不下去了，拍了拍桌子，“星尘妈妈，我也是个做妈妈的人，孩子只要愿意读，愿意往好的地方奔，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为了培养星尘，学校也出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你今天是准备把孩子卖了吗？”
向来温柔的朱老师生起气来，每个字都硬邦邦直戳人心。
妈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气势明显弱了下去，连连摆手说，“朱老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你对星尘特别好，她也在家经常念叨你呢。”
“三千，够不够？”朱老师没搭理她，厉声问道。
“够，够！你开口了，我肯定答应！”妈妈连连点头，走过来捏着徐星尘的胳膊说，“还不快谢谢校长，谢谢你们朱老师！”
心脏有一个部分突然崩溃了，沿着四面八方，每一片故作坚强都被全面摧毁。徐星尘低着头，泪水潺潺地流，不管怎么用力，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星尘，走，我们去上课！”朱老师轻轻搂住徐星尘的肩膀，将全身颤抖的她拉离办公室。
“不哭了，乖。”穿过教学楼，朱老师将她带到操场边的看台上，俯下身，温柔地拭去她的眼泪，“老师知道星尘是个好孩子，老师都知道。”
“对……对不起。”徐星尘使了好大的力气，终于口齿不清地吐出三个字，面前的朱老师眼眶立刻红了。
星尘，这个世界上，很多优秀的人都是孤独的。老师这样说你可能未必明白，但你要记住，别怕做梦，别怕受伤，别怕做自己想做的事，别怕去往自己想去的地方，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说你不行，你也要自己试一试。
“我会的。”徐星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妈妈说的气话不要放在心上，她一定是过得很难，才会把奖学金看得这么重要。”
“那些钱……我会还给你们的。”徐星尘想了半天，艰难地说。
“傻孩子，钱的事已经过去，咱们不想了。”朱老师笑着摸摸她的头，“老师喜欢你不仅仅因为你有天赋，成绩好，还因为你特别像我。”
“像你？”
“从小每个人就告诉我，女孩是比不过男孩的，我一直特别努力地想证明自己，想考最好的初中，最好的高中，上最好的大学，但是我爸妈不同意，最后勉强上了个师范，留在了这里。我经常想象着外面的样子，想象着如果当年我不是非要做个听话的孩子，也能拼命地抗争，结局会不会不一样。”朱老师说着说着笑了起来，“听起来是不是太复杂了？”
徐星尘摇摇头。
“你像我，但比我勇敢。”
明明是很沮丧的时刻，却朱老师的故事而充满了力量。两个相差十岁的身影，共同面对着生命的无常与释然，探索尚未存在的另一种人生。
“谢谢你，朱老师。”
“也要谢谢你，星尘，我从来没跟人讲过这些事。”朱老师总是那么美好，从容。“对了，因为你，我也得了好几个奖呢，也许有机会，我可以去更远的地方教书，也许我们会在另一个地方碰面呀。”
那天，朱老师的眼睛灿若星辰。
整个世界飞沙走石，心却是前所未有的澄澈安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