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得回来了?”刚走进家门,里屋响起阴冷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反应,书包已经被高高提起,开口向下,里面的课文文具哗啦啦垂直坠落,撒得满地都是。
“你干嘛?”徐星尘站起身,生气地与妈妈对峙。
“我倒是要看看,你这个败家子天天把什么东西带到学校去充大款!”妈妈瞪着血红的眼睛,恨恨地说,“还是同事告诉我,她孩子看到你在教室里分零食,天天分!你要是有这个能耐,倒是留点分给弟弟呀!”
“这是叔叔买的,怎么处理是我自己的事。”徐星尘声音不高,却彻底激怒了妈妈。她二话不说拽起徐星尘,一路拖着她上自行车,明明是个孕妇,却不知哪来的力气,一口气骑到了学校门口。
正值中午,校门口的商店里挤满了人。
妈妈停下车子,不管不顾地架着她开始骂,“今天就是让老师同学看看你这德行!不管教以后怎么得了,就是社会上一个蛀虫!”
徐星尘低着头,任由过往的停驻的犀利目光从心头辗过。像被钉在十字架上,遭受着自尊心被炙烤的极刑。
“说,你错了没?”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妈妈声音越发激动。
“没错。”徐星尘刚摇摇头,立刻被更大的巴掌甩得头昏脑胀。
“你再说一遍!”妈妈看起来比自己还痛苦,表情扭曲着,站在正义一方等这个迷途逆子的屈服。
“你就算把我打死,我也没错!”徐星尘咬着嘴唇,等风暴来临。她不害怕拳头,也可以阻止那些难听的词句流经心脏。只是在人群的角落里,她突然看到满脸不解的梁启明,正在用同情的目光望着这里。维持已久的坚强突然裂开一个口子,无能为力地粉碎了全部的立场。
午后的阳光稀薄,人潮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而涌动。
妈妈喜欢居高临下的仪式感,众目睽睽下教育孩子,完全能够凸显她作为一个大人高贵的责任心。
“星尘!”熟悉的声音。
探出脑袋一看,朱老师从校门奔了过来,她疏散了周围的家长孩子,将徐星尘拉进传达室,用大半个身体护住了她苍白的脸。
“朱老师,你来说说这孩子,就是嘴硬,怎么说都没用!”妈妈喋喋不休地把道听途说的事情又重复了一遍,她越说越气,最后指着肚子说,“你看我容易嘛,要是弟弟也跟她一样不孝,我干脆在肚子里掐死他算了!”
她才舍不得伤害肚子里的命根子呢。徐星尘撇撇嘴,没说出来。
“星尘,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但是妈妈的话如果对,也要听。”朱老师的声音依旧温柔,却刺得徐星尘想掉眼泪。
“朱老师,你帮我管教管教她,我反正是没法子了!”那个高耸入云的母亲形象,颠覆性地压倒在她身上,不需要翻身,不需要证明,她已经毫无疑问是个最糟糕的小孩。但是朱老师在,她不想再辩解什么,甚至,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哭起来。
她的反驳和眼泪,都将成为妈妈口中的冥顽不灵。
再长的痛苦,也要一点点度过。以为自己会成为同学们的笑柄,事实上,除了在走进教室的瞬间感到脚步沉重,那场惊心动魄的批判并未给她带来什么异样的眼光。还有的变化就是,梁启明也开始时不时地在她书桌里放上几片饼干,或者话梅糖。
一个月后,奥赛出成绩了。
徐星尘获得了整个赛区唯一的满分。特等奖的喜报挂在学校最醒目的位置,她第一次和优秀、勤奋这样的词汇连在一起。
拿着奖状兴冲冲地往家跑,整个心欢腾得要命,她想第一时间告诉爸爸妈妈这个好消息。
屋里没人,徐星尘走出门,发现妈妈正在院子里和人声嘶力竭地争吵着。
“这是我儿子,除了我,谁也不能夺走他!”
“我的意思是,你们家老徐是党员,现在政策不允许生二胎,是政策不允许,不是我不让你生!”
“非要弄死一个是吧,非要弄死一个,你把星尘带走,这个儿子我非生不可!你们再逼我,我就死给你们看!”
“你冷静点,你非要生我们也没法子,但是老徐是党员,这孩子一出生,他的工作肯定保不住,没有了收入,你们拿什么交罚款,啊?”
“我不管,也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这是我家,你们给我滚!”
妈妈和村干部们吵成一团,爸爸站在不远处独自想着什么。
这些零星的对话,聪明如徐星尘,也很快拼凑出事情的全貌。她默默走回屋子,把铺开的奖状重新塞回书包,然后拿出书本开始写作业。笔在纸上沙沙地摩挲,心却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她讨厌和未出世的弟弟站在天平的两端,而自己永远都是不被在意的一个,也讨厌那些虚情假意的怜悯,一次次告诉她被抛弃才是命运的终极。但是,她又控制不了地担心着妈妈,怕她没办法应付强大的外压,听说孕育一个孩子很难,如果失去一个孩子,应该更痛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在一片“我们也是为你们好”的调解下,妈妈的据理力争听起来格外艰难和刺耳。
“老徐,你来跟他们说,你说,我肚子里是你们徐家的儿子,你告诉他们,这孩子非生不可,你说呀,你说呀,你倒是说呀!”妈妈犀利的嘶吼变成绝望的哭声,久久在空气里回荡。徐星尘忍不住站起来,想冲出去告诉他们,不要再欺负自己的妈妈。
刚走到门口,看到妈妈整个瘫在地上,边哭边喊,“快来人啊,杀人了!”
她的动作笨拙又难堪,直逼爸爸的沉默。
“老徐,你的家事自己处理吧,我们走了,改天再来。”村干部们实在没法子,稀稀落落地离开。这一带怀二胎的女人很多,他们每隔几天就要去劝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所到之处都是一片哭骂声,大家似乎都见怪不怪了。
“要是再来,我就用菜刀轰你们!”妈妈伏在地上,恨恨地喊。
爸爸挪了两步想把她扶起来,“别碰我!”被妈妈决绝地甩开了。
村干部们走了以后,妈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很久很久,嘤嘤的声音持续不断,敲打在这个家最薄弱的地方。
爸爸进去安慰她,被拳打脚踢地轰了出来。
“都怪你,要是你有点能耐,我们会走到这个地步么!”
“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保不住,算什么男人!”
爸爸一声不吭地杵在原地,身体微微颤抖着。
徐星尘又觉得他好可怜。
他原来是个多么意气风发的人啊,厂里的知识竞赛从来只得一等奖,脑袋里装着各种自制神奇玩具和故事书,会在偶尔下班早的时候等在学校门口,带她买一包鸡味圈,吃完把嘴擦干净一起回家的男人,现在被现实逼得进退两难。
他们只是情真意切想要个儿子光耀门楣而已。不被允许的愿望,比单纯的幻想更让人沮丧。
“七点了,什么时候吃饭?”徐星尘想了个理由试图打破僵局。
不料爸爸一跺脚,面目狰狞地吼,“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满腹的怒气好像有了着落点。
徐星尘的呼吸变得很轻。她走出屋子,从口袋里掏出上午梁启明给的话梅糖,剥开包装纸放进嘴巴。熟悉的甜味袭来,焦灼一下子不复存在。在读过的童话故事里,她试图拼凑出自己的结局,被迫搬到阁楼里的灰姑娘,不堪痛苦离家出走的白雪公主,还是光脚在雪地里走完整个圣诞节的小女孩?代入自己,也许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至少爸爸和妈妈还是真的。
梁启明经常笑她,故事书里都是骗人的,王子不会来救公主,喷火龙说不定才是是守护天使,巫婆还是会把可爱的小姑娘变成青蛙,如果信以为真,才是真的傻。
可是,童话的背后如果不是真实,又会是什么呢?
她又想,自己其实不应该把弟弟的角色预设成反派。
或许,他的出现可以让妈妈一直笑脸盈盈,像表弟来家里做客一样,每一顿饭都是精心准备的。退一万步讲,即便没有弟弟,好像生活也没轻松到哪里去。
徐星尘已经和自己达成了和解,即便这毫无意义。
而现在,选择题又摆在爸爸妈妈面前,他们要做的,可不仅仅是安慰自己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坏,这是一个梦想的落空和实现,也是保守如他们,必须在列祖列宗面前挣回的颜面。
夜幕降临,爸爸终于叫徐星尘进屋吃饭。
稀粥,咸菜,毫无生机的面面相觑。
徐星尘小心地将碗里的食物吃光,尽量不留下一粒米。
明天太阳还会照常升起,她可以在心里为自己考第一名重新高兴一小会儿。
就把它当做自己的小秘密吧,没人分享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每个不被欢迎的人,都是璀璨夜空里那颗多余的流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