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离学校要走将近四十分钟,徐星尘最害怕半路下雨。如果没带伞,又赶着不能迟到,只能任由雨水落得全身都是,尤其是鞋子,踩过坑坑洼洼的积水,坐到教室里,袜子连着裤管已经全部湿透了。
接下来的半天就很绝望,瑟瑟发抖着用体温把湿的地方一点点捂干。好不容易缓过来,又到了放学回家的时间,再一路踩着水洼回家,又是一身湿哒哒的狼狈。
脚因为长时间泡在水里已经全部泛白,冻得几乎没有了知觉。
但下一场暴雨落下的时候,徐星尘还是会忘记带伞。躲过的屋檐,路过的雨帘,和匆忙的情绪串联着,又美又怅然。
只有一次,被雨淋得湿透透正在天昏地暗地背书,小阁楼里阴冷潮湿,上下牙齿咬在一起瑟瑟发抖的时候,妈妈突然出现了。她笑着跟其他同学打了个招呼,把徐星尘叫出去,两个人坐在楼梯上。妈妈脱下她的鞋还有淌着水的袜子,换上一双温暖而干燥的新袜子,因为被抱在怀里捂了许久,热量一点点弥漫全身。
“冷吗?”妈妈摸摸她的脸。
“不冷。”徐星尘摇了摇头。
“嘴唇都发紫了,有杯子吗,我帮你去找老师接点热水。”
“没有。”徐星尘再次摇摇头。
“噗!”妈妈看着她,突然笑了起来。
徐星尘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想妈妈一定是冒着很大的雨,专门准备了新袜子,来帮自己淋湿的女儿换上。
渐渐转凉的天气,她因为妈妈出现的几分钟变得坚定而饱满。
字典里好像从来没有依赖的概念,习惯了每天独自走很远的路,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自得其乐的时光,幻觉那么强大,所有的心事都可以在其中包容和重生。所以,就算是冰冷的雨水,也有可能拉近两颗心。
做完模拟试题准备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大雨依旧洋洋洒洒,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徐星尘忍不住将领子紧了紧,打了个哆嗦。寒冷贴着肌理直达骨髓,这样奔跑个四十分钟,肯定得生病。犹犹豫豫正准备一脚踩进去,听到身后有个声音,“没带伞啊?”
转头一看,是梁启明。
有点儿惊喜,也有点儿惊奇,“你怎么也没回家?”
“朱老师没告诉你嘛,下个阶段的奥数比赛又要开始准备了,我去把训练教室收拾了一下。”梁启明嗅嗅鼻子,好笑地看着她失神的眼睛,“看你这样子,估计是怕影响你知识竞赛!应该还有一个星期就要比了吧,冲刺阶段加把油,下一场竞赛还在热情地等着你哪。”
“嘿嘿。”徐星尘摸了摸自己被冻得发红的鼻子,笑出声来。比起了无生趣的背题库,她更喜欢奥赛的氛围,宽敞明亮的大教室,朱老师,梁启明,零零星星的同学们围在一起,大家安安静静地做题,什么话也不说,却异常美妙。
“喏,给你。”梁启明把伞放到徐星尘手上。
“那你呢?”
“我家就在学校后面一点点,走几步就到了。”
没等徐星尘说谢谢,梁启明已经挥挥手扎进了雨里。淅淅沥沥,寂静欢喜。
他的伞是花格子的,边上还贴着熊宝宝的头像,和平日里的严肃一点都不搭。阴差阳错站在梁启明曾经站过的一方天空下,徐星尘一路兴高采烈地跑,兜着这个让人愉快的秘密。回到家又仔仔细细观察了好一会儿,小心地把伞擦干,才收好装进书包,顺便练习着说谢谢你的表情,不知不觉出了神。
“你都回来了,我看到下雨准备去接你,发现学校的大门已经锁上了。”爸爸气喘吁吁地脱下雨衣,抖了抖额头上的水滴,“雨真大,以后要是放学晚,就在门口等我。”
“没事。”徐星尘乐呵呵地摆摆手。
“怎么这么高兴啊你。”爸爸看出了她的喜悦,冰冷的手在她红扑扑的脸蛋上捏了捏,“竞赛准备得怎么样了?要不然,吃完饭我来陪你背一会儿?”
“好呀。”
两个人一起背书,比一个人要有趣得多。那一天徐星尘才发觉,爸爸的知识非常渊博,他懂细胞的长成,懂科学家的著作,甚至了解每一颗行星的秘密。那些深奥难懂的问题,经由他的解释,变得容易多了。自己引以为傲的好记性,原来和爸爸如出一辙。
“深藏不露啊你。”徐星尘感慨道,“要是你去参加知识竞赛,肯定第一。”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话,不一定能赢你。”爸爸的表情亲密又遥远,“算不算生不逢时?”
徐星尘不懂生不逢时的意思,只可惜地想,凭他的才华,至少可以做个厉害的老师,准能把那帮熊孩子唬得一愣一愣的。但现实总不喜欢把人放在恰当的位置上,爸爸成为了一个普通的砖瓦厂工人,储备的那么多知识几乎一无是处。
“那些年,我在军营里参加了很多次选拔考试,几乎每一次都入选。”爸爸的表情和往常无异,声音却格外萧索,如同窗外呼啸而过的风,“但确认信息的时候,总有领导劝我,你还年轻,又这么能干,以后有的是机会,应该把名额让给年纪更大一些的人。”
“那你让了吗?”
“嗯。”
“如果我是你,应该不会让。”徐星尘把头抬得高高的,表现自己和爸爸的不一样。
“孩子,”爸爸苦笑着拍拍她的头,“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很多商量其实就是决定,由不得自己。”
“那是你凭自己的努力考出来的成绩,怎么会由不得你?”徐星尘对成人世界的礼仪鄙夷极了,她想不通爸爸怎么会那么傻,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成果拱手相让。换做是她,即便是梁启明,就算再要好,她也不会因此就把第一名让给他。
“以后你就知道了。”爸爸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看着徐星尘。
“还要挑战嘛?”徐星尘扬了扬手里的材料。
她敏感,执拗,但有一点好,就是从不迷信他人沉重的人生经验,是一只靠感觉行走的小动物。
第二天早早来到教室,准备还伞给梁启明的时候,发现教室里换了座位。为了强弱互补,朱老师让成绩好的和差一点的同学坐同桌,她原本的位置上,已经被颜小晶坐着。
“徐星尘,你的位置在那里!”顺着同学手指的方向,看到自己被换到了另一大排,距离梁启明大概四个位置,心随之跌落到谷底,盼望着早点结束比赛回教室,盼望着古诗对决能有个输赢,他们能在烤串店自选十串的约定,全都落了空。余光看见梁启明好像正在给颜小晶讲题,目光温柔如水,颜小晶歪着脑袋一脸笑意,画面很美,却有更多的酸涩涌上心头。
徐星尘慢慢走过去,把伞放在梁启明桌上,小声说了句谢谢。
失落不是高楼大厦轰然倒塌,而是一切如故,只是无关于自己。
深吸了口气走出教室,不敢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无能为力。阁楼还在等她,一大堆材料还在等她,这场竞赛结束,还有下一场在等她,傻子才有时间为这种事悲伤。
颜小晶家的聚会如期而至。
徐星尘本来想在阁楼多背几道题,颜小晶一下课就蹬蹬跑上来,提着书包把她拽回家了。“我可天天盼着你呢,你一来,明天作业准得优!”
“你也可以试试自己写,不会的我教你。”徐星尘说到一半,想起她现在可是有一个很会讲题的同桌,后半句话就吞了下去。
“我要是能教得会就好咯,我妈老是说帮我找个老师补课,怎么补,要补得从一年级开始补!”颜小晶乐呵呵地拿自己打趣,“对了,给你看个东西。”
“当当当当!”颜小晶从书包里神秘兮兮地掏出一盒巧克力,包装得清新别致,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你猜猜是谁送的?”
有个名字出现在脑海,但徐星尘还是摇了摇头。
“梁!启!明!怎么,没想到吧!你说……他是不是喜欢我啊?”
“喜欢……你?”这三个字对这个年纪的孩子遥远又陌生,徐星尘刚重复了一遍,脸就不自觉地红了。绞尽脑汁回忆,也构想不出来梁启明喜欢女生的样子,最多,最多就是一遍又一遍地重新一道题也不觉得烦?还是在她没考好的时候塞一颗话梅糖哄她开心?不,喜欢不是话梅糖,喜欢是用心包装的巧克力。
“他给我讲题的时候,真的挺帅的耶。”颜小晶一脸崇拜地说,漂亮的脸蛋因为染上层晕,分外好看。徐星尘竟然开始有点相信,梁启明是真的喜欢她了,因为没有谁会拒绝这个乖巧可爱的小女孩儿吧,就连妈妈,跟颜小晶讲话都会压低声音,生怕粗嗓门吓坏了她。
“我们回来了!”颜小晶把巧克力塞进书包,甜甜地跟每一位叔叔阿姨问好。
依旧热闹,明亮,喜气洋洋。
“那我去写作业咯。”徐星尘没时间梳理情绪,走到阳台开始写作业。
放学之前语文老师又通知她,有个征文活动要交一篇1000字的作文。看啊,还有很多事情等她一件件完成,胡思乱想的时间早已被剥夺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