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立秋,我又被师父罚跪了,原因是偷喝了厨房的半坛竹叶青,他老人家赶我去小观外头跪着,非叫跪满两个时辰不可。
小观外是一片茫茫的荒漠,常年饱受风化,一眼望去,流沙如泻,到处都是单调的黄土,太阳升得老高老高,晒得沙子直冒轻烟。
我打小便与师父居住在这小观中,原是一间凉茶馆子,后来不知怎的荒废了,便成了我师徒二人的栖息之地。
这小观麻雀虽小,倒也五脏俱全,师父闲来无事便栽花种草,造个桌椅板凳啥的,一方小院亦打整得清雅恬静,颇有些世外桃园的意境。
此地乃是西夜小国的一方城关,亦作“西夜关”。这一带常有经商人马路过,商客便建了一间驿站便于往来商队休憩。
每至夕阳斜照之时,远处传来悠悠回荡的驼铃音,肩挑马驮的小商小贩,运载货物的骆驼马队,形形色色,鱼龙混杂,各方人士皆在此处歇脚。
我常常钻着师父诵经打坐的空子去驿站瞧热闹。
日子久了,自然与打杂役的伙计们混了个脸熟,又因着我年纪尚小,大伙皆唤我一声“小道长,小仙童”打趣得紧。闲暇之时我便同他们打叶子牌,听戏本子,运气好时还可讨得一碗温好的花子酒吃。
师父他老人家虽说当了半辈子道士,六根清净无欲无求,却独独断不了这酒戒,从前我尚且不懂,自从尝过了这令人摇摇欲坠的花子酒后,才觉着当真颇有滋味。
做位清心寡欲的小道长自然是件枯燥无趣的苦差使,好在隔三差五就有人来与我解闷开怀,倒也清闲自在。不过师父罚我跪时都叫我离得驿站远远的,介于小观和驿站之间找一块风水宝地跪好,既方便他监视我,也防备了我跑去偷懒玩耍。委实有些怅然。
苍茫的沙漠虽有鸟飞绝,人踪灭的苍凉,兴许这厚厚的黄沙之下面蕴含着丰富的宝藏呢?
想罢,我随手捡起一根枯死的树枝,专心地刨起了沙土,其实也只是打发光阴罢了。我满脑子都想着烧花酒,烤馕饼、辣子汤、葡萄干……
“嗬,这不是小七道长嘛,咋了,被你师父责罚啦?”驿站里打杂的达瓦不知从哪儿冷不丁冒出来,乐呵呵地与我搭话。
达瓦是西州人,我打小就认识他,我的西州话便是他教的。师父虽说得来西州话,但讲得十分蹩脚难懂,就连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士听罢都会作一脸茫然之相,他不教与我说亦是有几分恐误人子弟的考量。
而达瓦年轻时司职过商队车夫,因此习得了各国各地的方言土话,此方面,颇有造诣。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我白了他一眼。
“那个老东西哟!最宝贝他那酒咧,不过这竹叶青虽好,但也算不上中原顶好吃的酒。”
达瓦将汗巾搭在肩头,摇头晃脑地说着,一边还用两指捋着唇边的胡须,他长得很像一尊有胡子的弥勒佛,每次做这个动作时,我都觉着十分滑稽。
“愿闻其详?”我顺着他的话茬儿接道。
达瓦小眼睛一闪,饶有兴致道,“要说这中原顶好吃的酒,当是葡萄酿莫属……”
我觉着达瓦定是被外头的太阳晒糊涂了,连忙纠正他:“葡萄酿是西域的酒,不是我们中原的酒。”
大抵是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达瓦的神色几分讪讪,又道:“是我记错了罢!若要说这中原的美酒亦是多了去了,那女儿红,花雕酒,个个皆是佳酿……”
我虽听得心不在焉,但委实被这些五花八门的酒名绕得头晕,一时觉得达瓦十分聒噪,便打断道:“好了好了,师父正罚我思过呢。”
“那你可知道太华玉液?”达瓦全然听不出我言下之意,反而抻着脖子故弄玄虚地看着我。
“那可真真是顶好吃的美酒,只有在三年一度的万朝会上,天子才会将太华御酒赐与众卿共饮!那酒入口清甜,纯而不烈,没有涩燥之邪味,叫人飘飘欲仙,扶摇直上九天……”摇头晃脑,好似他自个儿喝过那酒一样。
达瓦素爱与我说起中原,说起北朝,说起上京。
大多都是他从旁人那儿听来的见闻,即不具细,也不新鲜,皆是些市面上都知晓的事情。例说前些日子皇帝发兵平定了突厥,又废黜了太子,册封了三儿子为储君,以及哪个小国的王子被抓去上京做质子啦,哪个边塞的公主被送去和亲啦……林林总总,街知巷闻。
我实在无暇再听他侃大山,眼看两个时辰已过,预备着打道回府。
见我要走,达瓦从腰袋里掏出来一个小巧的铜壶,塞与我手中,“小七七,这是刚打的花子酒,你且回去藏好自己喝,可别让那老东西寻到了。”
我连忙推拒,“你这不是害我?”
达瓦道,“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阿卡记得咧,且收下罢!”
阿卡在西州话里是叔叔的意思。达瓦对外一直声称我是他的小侄,逢人便介绍我是他拉扯大的,我不过是同他听过几次戏本子要过几碗花子酒的交情,怎的就变成叔侄了?况且人家本是女儿身……
我虽对这位子虚乌有的亲戚颇有几分不屑,但看在赠我生辰礼的份上,不计较也罢,我便将铜壶子紧紧地掖在袖袍里,优哉游哉地回了小观。
我仔细择了处犄角旮旯将酒壶藏好,刚走到小院,便看见师父盘踞在太上老君的神台前凝神打坐,好似一棵枯瘦的古树。
我走近瞧了瞧,啧啧,老纹纵横,有如一张干瘪的树皮,啧啧,面无血色,又有如一片将将凋落的菩提叶子,还是暗黄中泛着青的那种。
“莫非师父……仙去了?”我大惊失色,“噗通”一声坐倒在地。
怎知他老人家倏然睁眼,两只黝黑眼珠瞪圆了睨着我,栩栩如生。我摸了摸胸口,心脏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回归原位,委实吓得不轻。
师父说:“小七,你且过来。”
我十分乖觉地捡了个蒲团一声不吭地在旁坐下。
他老人家沉吟了片刻,温言问道:“乖徒儿,你可想出去瞧瞧这凡尘俗世?”
我怔了怔,很诚实道,“徒儿不懂您的意思。”
“罢了,无他。”师父须眉微蹙,起身拂了拂衣袍,“你这些年心性渐长,想来也稳重了些许,若是有一日独善其身,只愿能收敛些性子,莫要再顽皮任性。”很是语重心长。
我嚼了嚼这话,怎觉着愈发迷惘。
算下来,我在小观已住了十余年,每日诵经记文,洗衣烧饭,除去伙食稍稍差劲了些,倒也无纷无扰,无波无澜。但要说离开此地去入那滚滚俗世,我倒是真真没有思量过。
不过我一向安之若素,彼时以为小小凡尘不过尔尔,若要走上一遭也未尝不可。
苦思冥想了好一阵儿,除去腹中饿得咕咕叫以外,无甚他感。我惆怅地摸了摸肚皮,师父正凭窗而立,不知对月思量着什么,须臾,才侧身瞧了我一眼,原本安详平和的面容泛起一丝意味不明的淡淡悲悯。
他垂目闭眼,轻烟一叹,“婆娑万物轮回,因缘际会,一切皆为定数,既玄冥亦不可量北斗,况说众生?时也,命也……”
这声音太轻了,后面我没听清师父念叨什么,便趁他老人家阖眼隐忧淡含之际,悄声溜出了内室。
门外是一片月明风清,我抬头看向四方院子里那弯淡黄色的下弦月儿,在又灰又蓝又暗的夜色中明晃晃地挂着,好像那卖糖人抹上了一层薄薄的糖釉子,晶莹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