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酒宴,对谁不是一个攀结的大好机会?贾嫣终究是太小孩子气,没有受用的福分。
贾然看着木木然只坐在桌旁随意吃喝的妹妹,暗自冷笑一声,端起自己的酒杯起了身。
南云城贾家庄自当年一劫之后涅槃重生,历经十数年,如今在心尾州中也算混得风生水起;而江湖中人素知贾家庄年轻的庄主贾磊对“失而复得”的三妹疼爱有加,此次为庆祝三妹成人之礼,酒宴的阵仗再大也不为过,州内但凡在道上有些头脸的人物,自然也都趁此机会前来相见。
贾然看贾磊由主席向东一桌桌前往敬酒行礼,自己便也端出半个主子的架势,自主席向西一桌桌敬去。她心知,今日来客皆是有分量的人物,若能及时笼络一番,对她的大业自然百利无害。她赔着笑转过一桌又一桌,饮了一杯又一杯,从未忘记反复揭开自己苦楚过往的伤疤以博取同情。
“这位大人切莫再称贾然‘夫人’了,斯人已去,我只愿在这家中安分容身……昔日云烟,贾然也不敢再居什么夫人之位。”说着,她又流下泪来。
一桌人无不轻叹,纷纷举杯相慰,她便又强笑道:“贾然早已节哀,望诸君莫怪我失礼。”
如此反复,不过应酬。世人只知她是因食用药膳意外中毒而险些与身为前任南云城城主的夫君共赴黄泉的可怜人,只可怜她年纪轻轻便丧了夫,并不知她当年如何心狠手辣,不惜以命相搏。若非丧夫,她何来重返贾家庄的理由?若不能离开那老头,她如何报这断送前程之仇?生父贾牧竟可为了巴结城主将亲女儿拱手相送,即便是庶出,也不至于狠心至此——聘礼抬来当日,那城主已是不惑之年,她却不过十五岁啊!
念及恨处,酒未入喉,她便已被辣得热泪盈眶。
所幸众人只当她是追念亡夫,还生出不少宽慰之词来。
她在心底冷笑,表面上却顺势抹了抹眼角,再三道谢,抬起酒杯,步向下一桌。
仍是一样的说辞,她目光流转,视线在一位陌生的清俊公子身上不由凝住。
身旁刚刚受了她敬酒的亢翼州州郡王见状便自谦道:“二小姐见笑,此乃犬子贺君焕。”
贾然连忙屈膝略行一礼,笑道:“原来是储郡王大人,贾然失礼了。”
那公子自然起身回礼,却一直半垂着眸,并不正眼看她,客气生疏得很。贾然有些不甘心,但也只能暂且压下,故作矜持地道谢,转向别桌。
“观棋。”贾嫣实在闷得无聊,轻声唤来小奴。她向那丫头只使了个颜色,那丫头便心领神会,替她找了个合适的借口,带她从席上逃了出来。
庄内人声嘈杂,看来只有后山花园还算个清净去处。贾嫣命观棋先回房去,孤身一人入了花园。
好好的生辰,终究还是过成这个样子……白日里大哥带她到远郊山林中游玩自然尽兴,但日头未落这晚宴便已开始,他借她成人礼之名广发请柬,听说因为父辈的交情,甚至把隔壁亢翼州的州郡王一家都请来了,心尾州内药人界的乃至官场中的名士,洋洋洒洒坐满十数桌,她怕是见都见不完,因此也根本不打算去敬酒相见。
好累。
她穿过花园中的一道月门,沿着绿藤垂覆的长廊一路上行,至一高处,俯观园林中的假山活池,心中烦闷才略有解脱。目光踱向几条交错的小径,她惊喜地发现夹道的纯白雪茉竟已盛开了大半。她知道这些雪茉是大哥命人为她所种,只是没料到这些小花儿竟开得这样早。她不由颔首轻笑,有些许暖意烘上眼角。
忽地,一袭白衣步入视野,几乎要将她的心跳夺去——那挺拔的身姿,那孤直的脊梁,不正是从她反复了千万遍的梦中走出来的人么?!那袭月华般温柔如水的白衣,那袭令她见着便感到心安的白衣——
师父……善玦,是善玦啊!
她泪如泉涌,连退几步,才终于回过神来,反身便向长廊尽头奔下去。
“善玦……等等我,等等我!”她在心内哭喊,却不敢发出声响,生怕惊碎了那梦中之人。
一路小跑,过往如流,在脑海川行不息:那人的眉目笑语,那人的温暖怀抱,那人身上的药草清香……
以及,那人的一记响亮耳光,那人的一次决绝相弃。
她猛地止住脚步,被夜风与春寒揉得向廊柱倒去,只得扶住那漆着棕红的圆木小心喘着气。
她分明记得,自己的手如何抚过那人的骸骨,那人的骸骨如何绝情地在她眼前灰飞无迹。
她又哭又笑,骂着自己的痴傻,骂自己竟能生生幻想出一个身影来。
但当她不甘心地再向那小径投去目光,那袭白衣仍在雪茉丛中徐徐流连,且比之方才看得愈加清晰。她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良久,她平定心绪,取出素帕擦去泪痕,决定上前一探究竟。她一步三顿地悄悄步出长廊,向那芬芳夹道之处行去,终于在那人身后十数步之外驻足。
自然……不是善玦。
然而,眼前之人的气息却仿佛几世前便已反复啜饮,即便隔着十数步的雪茉芬芳,也熟稔得似曾相识。
她有些恍惚,上前三步,便又猛然清醒过来,苦笑着垂下头去。而当她听见那人轻柔迎来的脚步,心下竟生出莫名的欣喜。
她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
他的目光一如未满之月的清辉,轻车熟路地流入她心底的柔软角落。
他墨玉般的眸子里亦有转瞬即逝的怔恍,随后便溢满浅淡的笑。
轻且暖。
一时间,她复又热泪盈眶,恨不能即刻融化在他怀中。
她确信与他素未谋面,他的眉眼他的唇,都比崭新的黎明更陌生,因此她不能再靠近哪怕半步,甚至什么都不该开口询问。而他便也只是默默地等着,倾听着她故作成熟的、孩子般的、带着雪茉清香的沉默。
不过是一阵柔风盘桓着路过的光景,对她而言却几乎足以将强行收回的泪熬成琥珀。
春雨特有的青涩前奏夹在雪茉的芬芳中传来,她终于找到了开口的理由。然而,她还未来得及窃喜,那些嫩绿透明的珠子便已纷纷繁繁地散落。
“看来春天真的来了。”他却笑道,“前面似乎有座小亭,不如先去避一避吧,姑娘。”
他的手自然而然地悬向她的头顶,四指扣住的宽袖卷着温和的褶。
他的声音也如稀世墨玉般,深邃而清澈。
她点了点头,在他的护送下匆匆移步。
穿行细密雨帘之中,他下意识地迁就着她的脚步,并不由自主地始终伸手护在她头顶,扯着衣袖,试图给她遮蔽。万幸,小亭并不远,不过几十步的距离。
入得亭中,他一手将自己衣上的雨水拂去,举起的另一手却忘了放下,直到片刻后她先笑出声来,他才也尴尬地笑笑,将手收回。
她笑了一会儿,看出他的犹疑,便先笑道:“‘沾衣欲湿杏花雨’,果然是真——方才多谢阁下。”
“姑娘多礼了,实在是在下殊荣……”他顿了顿,“不过姑娘所言,我却难以苟同,毕竟今夜并无杏花——‘雪茉雨’倒贴切些。”
她一怔,又掩口笑起来,他便也收起玩笑时的一脸严肃,颔首一笑。
她看四下无人,便也学他开起玩笑,双手抱拳行礼,颇为江湖:“阁下,未请教?”
他忍俊不禁,却仍停了一停,才也抱拳行礼:“在下……小字望洛。敢问女侠芳名?”
她忽然也有几分犹豫,便收起玩笑,转过身去,走到亭檐下,抬眼望向落雨前那半轮清月的所在。身后,他意识到自己失了礼,也有些懊恼,便只慢慢跟过去,停在她身侧,不远不近,恰好错失她的体温。
“望洛……”她蓦然开口,那轻柔的声音与春夜的细雨协奏,令他几乎有些醉了。她像是琢磨了一会儿,又道:“望洛——十五之川,月下成双。真是好字。”
他不由心下一重,重新打量起身旁的陌生女子来。
确定,这不是平日藏在花蕊中、趁夜才出来淘气的雪茉仙子么?
他看着她一袭雪白却层叠精致、错落纷繁的裙——
不是只有仙子才会洞悉人心么?
他一时哑口。
“我已行过笈礼,不如阁下也为我取个字吧。”她忽然转过头来,语气轻快。
他连忙收回目光,别开脸去。
“这……实在不敢。”他吞吐着。
“有什么不敢的,取就是了。”她又发出轻巧的笑声,仿佛几枚玉佩在奔跑的孩子腰际欢快地叩响。
他舒下心来,猜到了几分,便认真地望向她透亮的眸子。
她亦不躲不闪地回望。
不过一瓣雪茉离了枝头旋舞落地的时光,已有淡淡的红晕在她双颊绽开。
她正来不及掩饰,他已将目光移向二人来时的小径,轻笑道:“不才斗胆……奉以‘陌尔’二字,如何?”
陌路适逢,莞尔如风。
“好是好,不知阁下赐的是哪个字——若是‘雪茉’的‘茉’,便再好不过。”
他的眉心随言一深,却又立即舒展。
仙子不会误解人心,她偏好那个“茉”字罢了。
他再次望向她,迎上她脉脉含笑的目光。
“望洛……公子,茉尔谢过了。”她轻轻笑道。
她与他一时相看无言,目光缠绵之际,心头甚至生出了已然携手白发共度一生的错觉。
“三小姐——”小奴观棋的声音远远传来,碎了满亭的清净。
贾嫣有些不悦地向亭外望去,只见那小奴一手提灯一手执伞,万分焦急地四下张望,在见着自己时便惊喜地一路小跑而来。
她有些尴尬,所幸背对着他,不必直面他此刻的神色。
观棋跑到跟前,含泪带笑地向她说道:“三小姐,您没淋湿就好!我才和不语说呢,您之前两手空空入了园子,看这雨下起来了,我们生怕您受了凉,赶紧出来分头找您。”
“我没事。”贾嫣的不悦一扫而空,甚至有些心疼地伸出手去为她抚开额前的乱发,触及了半层细密的汗珠。
“这位少爷是……”观棋见亭中还有他人,便慌道,“糟了,我不知道这儿有客人,只给小姐您备了伞——”
“无妨,”他笑着打断,“我正不愿回那宴上,且让我在此清净处多待会儿吧,观棋姑娘。”
“咦?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看着那小奴偏头疑惑的模样,不由失笑道:“真是冒犯,竟让我猜着了……我只是想,若有位‘不语’姑娘,也许是该有位‘观棋’姑娘的。”
“小姐,这位少爷可真神!”
“神什么神?”贾嫣忍了笑,嗔怪道,“你这丫头到底有几个主子,见着人就叫‘少爷’?”
只是,她有些不敢回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了。
她故作严肃地向观棋教道:“你可知,当称‘少爷’的,有几个不爱丝竹管弦声色犬马?他既非彼类,又如何以‘少爷’相称?你随我叫一声‘公子’,倒还使得。”
观棋听了,连忙向那白衣“公子”略一屈膝便要行礼,却又被自己的主子拦下。
“不过……他竟逃到如此人烟稀少之地,想必就是连一句‘公子’的虚礼也可省了。”
身后,他爽朗地笑开,一边道:“茉尔姑娘说的很是。”
她闻言一怔,旋即便放下心来,回身笑道:“既然如此,你我从此便免了一切虚礼,以友相待可好?”
“求之不得。”
“等等——”观棋忍不住插嘴道,“小姐,你几时多出个新名字来了?”
贾嫣与那望洛相视一笑,正要回答,却又被另一人打断——
“观棋!不是约好了找到小姐赶紧接她回屋暖着,你怎么——”小奴不语也是急匆匆小跑而来,入得亭中后便刹住了话头,将伞一放,只顾低头检查起主子的衣裳湿了几分。
“这位想必便是不语姑娘了?”
不语这才发现亭中有生人,也是一怔,只望向主子,不敢答话。
“快别用你的神通吓唬她俩了。”贾嫣一时乐不可支,掩口直笑。
“小姐……这位是?”
“观棋,不语,见过望洛先生。”
“我怎么敢当先生,快快请起!”
“望洛,你赐我二字,自然是先生。”贾嫣假意为难地轻蹙着眉,“只是方才说好你我以友相待,我只好让她俩代我行个礼了。”
他便也释怀一笑,由着两个小奴行了礼。
不语礼毕,便向主子道:“小姐,夜已有些深了,您多少淋了点儿雨,还是快回屋吧。”
“可是……”贾嫣有些不舍地望向他。
望洛只是回以如水温软的含笑目光,柔声道:“正是了,茉尔,别受了凉。”
她忽地有了暂别的勇气,仿佛已结下了不日重逢的约定。
“也好。”她便向小奴们吩咐道,“观棋,你将望洛先生送回客房。不语,你随我回吧。”
“不必了,”他却辞道,“容我在此多留一会儿吧。”
他立在原地看她在两个小奴的相陪下款款而去,目光一再追随她袅娜的身影,却始终不敢轻近。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一世,怕是非伊不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