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睡醒来,贾嫣随意披了衣服便呆坐在窗台边,漂亮的手指有意无意地轻轻拨弄着窗台上那株草芽绛紫色的幼嫩枝叶。
望洛,望洛……
她心中默念着那名字,想起那人的清澈眼神,嘴角不由得生出几分笑意。
小奴不语收拾好了床被,在一旁沏着茶摆着糕点,看着小主子傻愣愣的样子,也不禁捂嘴偷笑起来。昨夜一遇,主子怕是魂都给那位公子勾走了呢。
“二小姐来了,二小姐又来了!”观棋匆匆忙忙地跑进屋来,一把扶起贾嫣,刚给她整理好衣服,贾然的脚步声已经响到了门外。
“不语给二小姐请安,二小姐这边请。”不语先出了里间迎上去,忍住不悦行了一礼,便架着贾然的手,将她引到一边的茶桌旁安置,“二小姐稍等,这就给您把茶水糕点端过来。”
这二小姐要来,从不提前打声招呼,每次都让人手忙脚乱,她之前的夫家可不是普通人家,怎么至于连这点礼数都不清楚?想必是故意为难,要看她们这小苑的笑话。
“不语姑娘,怎么这般生疏?且不说你我算是一同长大的……嫣儿怎么说也是我亲亲的妹妹,一屋坐着,还分帘里帘外么?别是还记着上回的仇,再不愿见我了吧!”贾然笑着说罢,便要往里间走。
贾嫣心里确实还记着上次二姐姐如何差点害她摔了她的宝贝花盆子,也顾不上头发还没梳好便出了帘子迎到贾然面前,一边作势撒娇道:“二姐姐,你要来也不打声招呼,我刚刚睡醒,头发都没梳好呢!”
“我是怕你记着仇,若是提前打招呼,你不让我来呢。”贾然仍是笑着,看着贾嫣果然披头散发,便又道,“既然如此,让姐姐替你梳头可好?小时候姐姐倒还常常给你梳头发,现在长大了,倒是没什么机会——”
“竟要劳烦二小姐,实在是奴婢们的不是!”观棋连忙抢白,一边手脚麻利地接过不语递来的大簪子便把小主子的一头长发一把挽了起来,一边接着说道,“我家小姐方才还说午饭吃得太饱,睡得不大安稳,有些头疼,不愿把头发绾得太紧了。”
让这位二小姐摆弄小主子的头发?若是她一时发狠,用这尖尖的簪子扎破了小主子的脑袋可怎么办?
观棋暗自提防着,给不语使了个眼色,不语便会意地上前,又将贾然引到外间的桌边坐下。贾然略略敛了笑,只好落了座,看着观棋把贾嫣扶过来在对面坐好,而后与不语一起从里间端出了茶水和各式糕点。
“嫣儿,姐姐今日来,也不是为了胡闹,倒是有正经事要跟你说呢。”贾然抿了一口茶,这茶的档次与她在自己苑内喝到的已是全然不同;再看那贾嫣杯中茶汤的颜色,竟又是另一种,看来这两个小奴也全然将她这个二小姐当外人招呼了。
观棋察觉到贾然的视线,便只嗔怪着对自家主子说道:“小姐,你中午吃得太饱,下午只准喝这开胃消食的酸叶茶,这些糕点全是特意端来招待二小姐的,你可一块儿都不能吃了。二小姐要谈正事,我和不语就先退到门外去了,有什么吩咐,只管叫我们。”
酸叶茶?
贾嫣尝了一口,分明是平日常喝的枫袍茶。她有些不明就里地看着两个小奴退了出去。
“二姐姐,你有什么正经事要说呀?”贾嫣看贾然只是端着茶盏若有所思,便主动问道。
“啊,也没什么……”贾然回过神来,有几分犹豫,便又说道,“妹妹,你昨日也行了成人之礼,今后就是个大姑娘了呢。”
贾嫣一时反应不过来,便只是点了点头。
贾然一边盘算着,拈起一块花糕尝了一口,一边接着说道:“妹妹也长大了,不知……心中可有挂念之人?”
“什、什么挂念之人?二姐姐不要取笑我!”贾嫣说罢,端起茶盏便喝下一大口。
——难道昨夜小亭里的事,已被二姐姐知道了?
贾然看她如此,只道这丫头果然仍念着旧情,才会如此反应。这丫头与那甄家的炼丹师日夜相伴了近十年,若说什么也没发生,她是绝不相信的。贾嫣当时年纪虽小,模样却漂亮得很,再说……自被接回来之后,她与贾磊听这丫头说了不少当时的事,看这丫头的神情,怕是对那甄家的炼丹师依赖得很,心中所生的感情,难说是什么呢。
贾然暗自冷笑,任她窘迫,自顾自地将手中的花糕吃完,才又作出温柔体贴的样子,笑道:“妹妹,你已经长大了,便是对谁家的少爷动了心,也是该有的事,没什么好遮掩的。我要问你,也不是为了取笑你,是为你好呢。”
“我、我真没有……”贾嫣别开脑袋,只觉得脸上似要烧起来了。
“妹妹不知,姐姐并不是为难你,只是怕你重蹈了姐姐当年的覆辙呀。”贾然历事多年,眼泪早已是召之即来,说着说着便在脸上烫出两行来。
“二姐姐,你怎么……”贾嫣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妹妹若是真没有对哪家少爷动过心,倒还是好事呢。”贾然强颜欢笑般说道,“其实,昨夜宴上……咱们大哥,已经给妹妹物色了好夫家。”
“什么物色夫家?!”贾嫣闻言一怔,脱口便问。
“妹妹不要着急,且听我说……是这样,对方是亢翼州州郡王的嫡长子,是将来要继承王位的储郡王,一表人才,知书达理,是个好人。你只消想想,大哥素来都很疼你,若非如此,也不会把你随便许配出去,你说是不是?”
“是什么是?!”贾嫣气得一下子站了起来,高声道,“既然疼我,又怎会不问问我的意思便把我许配出去?!什么一表人才知书达理,他恐怕只是看上人家是个储郡王吧!”
不出所料。
贾然强忍笑意,也站起身来,凑上去一手端着贾嫣的手,一手轻轻抚着贾嫣的背,一边安慰道:“妹妹不要生气,你且听姐姐一句,既然你心中没有属意之人,便也别这样气急败坏的。你想啊,能让大哥点头的,自然是他信得过的人呢。姐姐昨夜也见了这储郡王,真真是位风流倜傥的人物,姐姐看了也很满意。再说,父亲还在时便与那州郡王有几分交情,如今你若嫁了过去,两家便越发亲了,他们全家自然都不会亏待你。待你见了那储郡王,兴不准呀,你还要回过头来谢谢大哥的安排呢。”
“什么信得过信不过,谁又管你满不满意!你满意,你嫁给他不就好了?!交情是我父亲与他父亲的,又不是我与他的!待我见了那储郡王,怕是已经晚了!”贾嫣一把甩开贾然的手,话未说完便已泪流满面。
她想起昨夜的满园雪茉,想起雪茉间落下的迷离细雨,想起细雨中的小亭,想起亭中共处之人的清澈目光与温柔笑语……她今早还跟大哥提了这场本应只会在美梦中出现的相遇,谁知,大哥竟真的要将这美梦堪堪打碎了。
贾然板起脸来,一手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桌上的糕点瓜果,一边淡淡道:“妹妹,若能代你嫁了,姐姐倒是想嫁给他呢,只是那储郡王点了名地要你。你也不看看人家什么身份,将来继承了王位,在整个亢翼州内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便是出了亢翼州,我们贾家庄上上下下,谁敢得罪他半分?你的脾气,姐姐也知道,所以才特地先来给你提个醒——待到正式提亲时,你若是还像方才这般哭闹,那位大人丢了面子,咱们全庄都别想有好果子吃。”
贾嫣闻言,抽泣声骤然止住,一双眸子仍旧红热地直直逼向贾然,颤抖着问道:“二姐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大哥已收了那储郡王的信物,我也听说今日午饭过后,那储郡王亲自去了一趟大哥苑里,谈了半个时辰,大哥亲自将那储郡王送了出来,两人还有说有笑的……”贾然顿了顿,又拈起一块花糕尝了一口,道,“我苑内的小奴是去取点儿东西,跟大哥苑内玩得好的小奴碎了几句嘴,听说大哥送客到门边时,还说了句‘舍妹便托付给您了’之类的话。”
“托付?!”
“大哥想必已是答应了这门亲事。考妣皆失,长兄如父,他为你安顿终身,也是理所当然。事已至此,你若耍大小姐脾气要悔婚,触怒了州郡王府……唉,想不到大哥这些年来忍辱负重辛辛苦苦重振贾家庄,最后还是要全庄人一块儿给三小姐陪葬。倒也没什么,不过一起下地见爹娘去罢了。”贾然冷笑着说完,将手中的半块花糕扔回碟中,转身便拉开了房门。
小奴不语就在门边候着,此刻竟也红着眼眶不肯行礼。观棋默默走过来,在旁压着她一起屈下膝来。
“反正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倒不怕什么……三小姐,好自为之吧。”贾然蔑笑着扫了一眼这两个小奴,低声道,“你们也不用这么苦大仇深地看着我,若不是我来这一趟,你们要遭的罪还更多呢。”
种了这样多的雪茉,如今这花开起来,这里一丛那里一片全是白茫茫的,看着跟当初南云城城主府上办丧事时似的。
贾然站在后山花园的最高处向下俯瞰,整座贾家庄尽收眼底。
“姐姐,事情怎样了?”身后忽然响起轻轻浅浅的女声。
“贾嫣还是个孩子,自然被吓坏了。”贾然头也不回地说着,“不过,看她那样子,这门亲事,恐怕是死也不会从的。”
“姐姐是想她这会儿便死么?”
贾然半侧过头来,笑道:“妹妹竟觉得我是那么残忍的人?”
“三小姐若这会儿便死了,兴不准还解脱了呢。”
“哈哈哈哈哈……”贾然闻言大笑,笑到泪都流了几滴才勉强止住,接着道,“我可不盼着她死呢。我这个三妹妹,可是当年我父亲最疼爱的女儿,也是如今我大哥最疼爱的妹妹,现在把全庄上下的死活都加在她肩上,她就是想死也死不成的。贾嫣听了我的话,在心中自然已是恨透了贾磊,她是认命给那储郡王做小也好,不认命与贾家庄决裂后出逃也好,今后怕是都不会再有多少天好日子过了;最疼爱的妹妹若是过得不好,贾磊每天夜里也别想安稳睡着。”
“姐姐,昨夜庄中人盛,阳气太重,妹妹没能帮上什么忙……不过,妹妹今早倒是听说,那储郡王似要三小姐作正房。”
贾然将眉一挑,厉声道:“正房又如何?贾嫣就是个木头脑袋,满脑子只有那甄家的炼丹师,嫁过去只会天天在那儿流眼泪!再说,她那身子本来就弱,吃了十年的丹药,估计也生不出孩子了,你还怕她能混出头来不成?那储郡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见了一面便要娶回家去,今后想必还得纳个十来房的妾呢!”
“若三小姐真封了储郡王妃,州中之人对贾家庄自然更忌惮几分,对姐姐的‘大业’恐怕没什么好处。”
“我几时说过要靠别人了?我当年从那老头子身边脱身,可也没让谁帮过忙呢。”贾嫣转过身来,下巴微微扬着,冷笑道,“南云城城主尚且不是我的对手,贾家庄庄主又算什么?”
“贾磊行事向来小心谨慎,姐姐当年用在城主府中的手段,怕是没法故技重施。”
贾嫣复又转回去,将整座贾家庄囊括于视线之内,一边淡然笑道:“他是谨慎,但我这不也有妹妹你相助了么?放心吧,对付贾磊,我有的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