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了。且暮色已开始蚕食天幕。原来昏暗也可以这样残忍,一寸一寸地细嚼慢咽。
阿残坐在池边终于数到第九十七颗石子的时候,师父正好上至山顶。
二人都是一怔。
不要再数乱了。阿残先回过神来,重新低下头去,数着最后三颗。
可她从未见过师父这样狼狈——雪白的衣上布满斑斑暗红,发冠已散,脚步踉跄迟缓。她在余光中瞥见师父尴尬地用袖口拭净了嘴角的血迹,瞥见师父额上的冷汗。
于是也有不少冷汗从阿残的前额钻出来。她有些害怕,根本不敢去想师父衣上的暗红从何而来。她抿紧了唇,止不住地微微发抖。她感到有几粒冰凉划过她的脸颊。
她一点儿也不想在他面前哭,她知道他不愿看她哭的,可这几天来她早就败了,连控制自己的眼泪都做不到。
——九十八。
隐约的泪光中,师父的身影在阿残的眸子里沉沉浮浮,正向池边走来,举步维艰。
不好了,真的不好了……
——九十九。
阿残熟练地拄着竹拐,把自己撑着站起来,慌忙中雪白的裙摆也滑进了水里。她连忙把溜出来的两滴眼泪随手一抹,伸出一只手想去将裙摆揽回,另一手拄着竹拐向后退着,手忙脚乱中竟不慎失去了平衡,正正倒在蹒跚至池边的师父怀里。
……一百。
这怀抱还是这样温暖,带着熟悉的草药香。
师父的神色亦有半分慌乱,但将她扶起站好后,那慌乱也随之消失。
他似乎很想给她一个微笑,却有心无力。
他怕她开口发问,无论问的是什么。
“师父……”阿残哽咽着,那盈着疑问的眸子闪烁着泪光,却满满都是他的影子。
她犹疑了半刻,终于又垂下眼去,只问:“师父要不要——在池子里洗一洗?”
他有些讶异,旋即便是一个苦笑,轻轻点头。她双颊上那几行清浅的泪痕映在他的眼底,令他心中一阵发疼。
——对不起,嫣儿。
他立在池边,看着她始终低着头,仍旧乖乖地将竹拐架在肩上,跌跌撞撞地跳下山去。
她是真的很听话。这几日他都没有回来,她早该吓坏了吧。可她还是每日守着他定下的莫名其妙的规矩,上山数一百颗湖底的小石子,不撑竹拐跳下山回家……
他一边轻轻叹息,一边合上了双眼直直向前倒去。那潭池水迎面而来,如同一面明镜被他的身躯击碎,又在他全身没入之后荡着微波重新聚合。他那雪白的绽着血花的长衣在水中无声地翻卷,些许颜色脱离了束缚漂散出来,淡淡地晕开一圈圈暗红。
周身的伤口在冰凉池水的刺激下阵阵发疼。血液的腥涩再度将他包围,他睁开双眼,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丝丝缕缕的暗红在眼前的水波中懒懒地舒展,显摆着婀娜。
他终究只是个药人,并非武林高手。他自知,他只使得一套药人用的御药化风的掌法,剑术也只够防身的
而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他默默地想着,轻轻翻了身,仰面缓缓浮出水面。
稀薄的暮色之中,几粒早起的星子半掩在卷卷灰云之下,隐约地闪烁着刺目的光。
师父回到竹楼时,阿残早已睡下,在自己的小榻上辗转反侧许久。他坐到她的榻边,温暖的手轻轻抚过她的额发,又为她掖好了被角。
阿残听见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忍不住还是张开了眼。
他没有点灯,但月光从窗外漏进来,依然照出他的微笑。
那微笑……回来了——轻轻的,暖暖的。
她动一动嘴唇,唤了句“师父”,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师父仍是微笑着,温柔地低声道:“睡吧,阿残。”
她于是又合上了双眼,困意迅速涌来,瞬间将她淹没。
她听见窗外有依稀的雨声。她听见那些从天上撒落的晶莹的小珠子在竹叶上跳着舞,唱着柔柔的小调,催她安稳入眠。她嗅到师父身上草药的清香,和窗外溜进来的泥土的清新味道融在一起,应当是暖暖的嫩绿色。
落入梦乡前,她隐约听见师父说,也许我们要换一个住处了。
好。她默默地弯了弯嘴角,一只手紧紧攥着他的袖口。他的体温和他身上淡淡的草药香,仿佛也沿着那衣袖流向她,将她浸没。
只要你在身边,去哪里都好,善玦。
阿残清楚地见着,师父的衣装又是洁白如月华,令她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