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车帐外传来许多新鲜的声音,阿残把耳朵贴在窗帘上,听着取乐。
在山谷里住了太久,这些热闹实在是久违了。师父带她隐居的地方太安全,虫蛇鸟兽少之又少,除了师父和他带回来的那些漂亮姐姐以外,阿残再也没见过别人。
而现在,仿佛有一道大坝终于崩溃,记忆开始泄洪——车帐外传来的热闹,都是阿残听到过的。她知道吆喝着“桂花蜜儿甜”的人是在卖松松甜甜的桂花糕,男孩子们的欢呼声中夹杂着的是小石球碰撞的声响,老婆婆讨价还价是为了少付几个叫白币的小圆片……久违了,真的久违了。
阿残听着听着,又红了眼眶。她不知道师父为什么要带她到那样荒无人烟的山谷里住下,不知道以前带她去听这些热闹的人都去哪儿了……
她只记得,很疼很疼——
再睁开眼时,就已经住在那个阴森森的山谷里了。
好在,还有师父呢。
最开始应该还有一个人,阿残就是从她那里听到师父的名字的,可是有天早上醒来,那个人就已经走了。师父从来没有解释过什么,阿残也从来不问。他让她叫他“师父”,她就叫他“师父”。他要叫她“阿残”,她就让他叫她“阿残”。
师父是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她愿意只是这样待在他身边。
“容初——”阿残忽然听到车帘外传来师父的一声低呼,然后便感到座下的马车改了道,停在了路边。
她几乎能感受到他在车帘外的慌乱。她于是也开始感到不安了。
不一会儿,车帘微微掀开,师父探进半个身子,柔声道:“阿残,师父要稍微离开一会儿……你就待在车里,不要出来——也不要打开窗帘,好不好?”
她有些委屈地点点头。
师父把一方小纸包放到她手里,又摸摸她的头,只笑道:“阿残,乖。”
她最喜欢师父这样的笑,轻轻的,暖暖的。可这一次,她觉得带有几分哄骗的味道。
阿残嗫嚅着,还想说些什么,师父却放下帘子匆匆离开了。她有些失落,打开那方小纸包,见着了几块新鲜的桂花糕。她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块放进嘴里,懒懒地斜倚在帘壁上,任凭这甜香在舌尖上化开,然后苦笑。
——善玦,你记错了。容初是喜欢桂花糕,但阿残喜欢的,是桂花糖酥。
她记起来了。
尘封了近十年的、年幼时的记忆,已被这小镇的热闹、被他那声低呼全数唤醒。
“容初”?对,那个女人是叫容初,那个一开始夜夜守着她入睡的、荒凉山谷里常住的第三个人,就叫容初。师父的架子右边上三格里的每一本书都是那个女人的,每一页都有她身上的味道。
阿残不知道自己怎么能不记得那个女人——明明每天都在翻她留下的书,每天都被她身上的香味包围,甚至……师父买给她的每一条裙子每一件外套,乃至他自己的每一套衣装,都是那个女人最喜欢的颜色——雪一样的白,月光一样的柔和。
她怎么能不记得那个女人呢,生得那样美,没有一天天变成酒红色的发,没有一天天变成血红色的唇;她拥有的是墨玉似的发,墨玉似的眸子,眉如远山,面若芙蓉,冰肌玉骨,清新脱俗,还拥有一双修长完整的腿。
那个女人甚至还拥有一个这样美的名字,“容初”。
阿残不知道师父有了那样的女人在身边之后为什么还要隔三差五地带别的女人上山顶。她为容初不平,可容初却并不以为意。
可恨的是,这竟令阿残小小的心里生出了几分莫名的快感。也许争宠本来就是人类的天性,而她又太过早熟地知道,他爱容初,胜过爱这世上任何一个人。他给容初的爱并不热烈,却无处不在。
阿残清楚地记得,容初离开那天,师父什么也没向她解释,她也什么都没问。
她算是挺喜欢容初的吧,这个女人待她那样温柔和善,与他也相敬如宾琴瑟相调,处处周全。可是她想,接下来的日子,他会只待在自己身边了。她甚至希望容初再也不要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就和那些师父带上山顶去的女人一样。
然而,她高高兴兴忘了容初,他却没有。他给她买的发带簪花、珠链玉镯,每一件都熟悉得扎眼,好像都在容初身上见过。
她常常看见他从最贴身的怀袋里取出一方素帕轻轻摩挲,旁若无人地兀自出神,出神到没发现她的靠近,让她清楚看见了帕角上绣着的一个娟秀的“初”字。
阿残按着自己给自己打造的天真无邪单纯幼稚的模子长大,却也渐渐知道了一直萦绕在她心头的阴郁是什么。
于是,师父方才停车前脱口唤出的那两个字,狠狠砸痛了她小小的心。
“桂花蜜儿甜哟——”车帐外又传来小贩的吆喝声。
阿残早已把拳头收得太紧,柔弱的桂花糕在那方小纸包里碎成了齑粉。她一手掀起窗帘的一角,直直将那纸包甩了出去。
可那纸包一脱手她就后悔了,砸着人了可怎么办呢?
她小心地缩在车里窗下的小角落,从窗帘的一点点缝隙里向外偷看。好在,一切如常。她松了一口气,但挑起窗帘的手再也不愿放下来——外面的世界,久违的……
她窥探了一会儿,觉得根本没有人会留意自己,便大胆地掀开大半扇窗帘,贪婪地欣赏着这小镇的风光。昨夜的雨显然也造访了这座小镇,青石砖的街道染着潮湿的墨色,男孩子们在为滚进了路旁浅浅水洼里的小石球唉声叹气。
一切都是这样有趣,连小猫在街角伸个懒腰都逗得她笑出声来。
然而,当一群三四岁的小丫头们为着一串纸蝴蝶你争我抢地闯入视野,她的笑也堵着气夺心门而出。
她像她们那么大的时候,已经能把世外的《千字文》倒背如流,还会自己做纸蝴蝶,跑得也比她们快多了。她像她们那么大的时候,有的是花花绿绿的裙子,有的是漂漂亮亮的蝴蝶玩意儿,纸的,绢的,金线镂的,甚至翠玉雕的……
她像她们那么大的时候,如果能有这样多的小孩儿一起玩,她一定会把所有的蝴蝶玩意儿都拿出来分享。
阿残垂下头去,颤抖的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右膝,将那惨白的裙紧紧攥起。她看见自己泛着酒红的发竟如一束束濒于枯死的水草,在满目泪光中垂死挣扎。
她猛地将手松开,胡乱抹了抹双眼,又向窗外看去——把那些小丫头叫过来,她可以给她们一人做一只纸蝴蝶……
但那群小丫头早已跑得没了影儿。阿残有些不甘心地四下张望,却忽然看到师父低着头从一个街口闪出来,便连忙合上窗帘,安稳地坐回车椅中间。师父回到驾车位上掀开车帘的时候,她正是一副无聊中吃了一惊的样子,绞着裙带玩儿的小手还悬在半空中。
她确信他不会发现自己方才坏了规矩不听话打开了窗帘,确信自己在他眼里还会是那个讨人喜欢的听话的孩子。
师父一边看似随意地理了理她的裙摆,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看来今夜要在这小镇里留宿了,阿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