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父深深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程书墨紧抿着嘴不说话，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纱布，拆开，重新上药，包扎。
“爸，烟头要烧到手了。”过了片刻，程书墨终于开口。
程父摁灭了烟头，有些烦躁的耙了耙头发：“你爷爷知道你的决定了没有？”
“您不用担心，今天爷爷已经来和我说过，这件事情他不会干涉……”他嘴角勉强扬了下，眼神变得很是灰暗。
如果程老爷子因为这个而反对他和颜玉一起的话，这段祖孙情谊就真的尽了。毕竟追溯上去，颜玉身体受损，程老爷子也有极大的责任，再嫌弃颜玉，那也未免太过头了一些。
“唉……你爷爷有准备了就好。”程父又拿出烟来，刚想点上，手指一用力，香烟一下就被捏变了形。
程书墨替他把茶杯倒满，一边慢慢说道：“爸，我知道您难受，我比您更难受。”
程父拍了拍他的肩膀，回想起他小时候无法无天，四处惹祸的样子。每次接到别的家属的投诉，他都恨不得这丢人的死孩子没生下来，可是一会儿不见，又总是怪想的。
“唉……既然……就这样吧，你们两个自己决定……”程父脸色凝重得和石头一般冷硬，手掌按在桌面上，慢慢的起身。
“等等，爸。”
“还有什么事？”程父已经转过身，停了脚步，却不回头。
程书墨亦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如钢铁一般极有分量。
“爸，我还有话得和你说，您坐下。”
程父接过他递来的茶杯。温度正好，入口之后，茶叶的清香在口舌之中流转一圈，咽下，暖融融的感觉从胃部慢慢的往全身蔓延。
他不由得微微一怔，儿子以前特别不像样，要他给自己倒杯水，大热天的直接把滚热的开水给你递过来，冬天可能顺手扔你一瓶冻过的果汁。也不是他故意想整人，他是手边有什么就给什么，不会想想合适不合适。
但是现在这杯茶，一切都那么妥帖，刚才程书墨用指尖在杯壁上碰了好几次，想必是在试温度。儿子变了，变得太多。
“爸，我就不和你说什么我对她的感情有多深的问题了，您不爱听。我说别的。”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脸上凝肃得外交部发言人一样，“我想起来了很多事，比如，留学第二年我回来，想方设法的得到了她的消息，当时她在C市的万科上班，做得不错，都要升职了，然后被莫名的辞退，换了个城市。我兴冲冲的打电话过去，号码已经被注销，我趁着警卫员不注意，从窗户翻下去，跑到她本来住的地方，却没找到人……”
“爸，这件事你们插了手，对不对？然后你们直接封了她的一切消息，我写博士论文的时候才兜兜转转打听到她的下落。还好，我那件事之后就装成放弃的样子，你们放松了警惕，否则我回来之前，她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程父靠着多年的历练，才把茶杯端得稳稳的，只是水面开始晃悠起来，将倒映其上的灯光摇碎成一杯细碎的淡金色。
程书墨一动不动，声音也平静无波：“其实在我们程家，第一个伤她的人是我。大学里我给她使了多少绊子，她明明是最努力最优秀的那个，一步一步往自己的目标前进，即将摘得最后的果实的时候，我就是因为一个恶作剧的想法，把她争取很久的学生会会长位置抢了。当时她什么都没说，自己跑到学校没人的地方哭了一个下午。”
“她毕业之后，在万科过得挺不错，前途真是一片光明，然后她一下什么都没有了，只能换地儿重新开始。爸，对于我们家来说，这就是一个电话的事而已，但是对于她这样一个没有关系的人，突然辞退意味着什么？她对我说过，突然辞退，别的公司都会介意，本能的认为是员工曾经犯下什么过错，万科在业界的地位极高，更让人容易多想。她找工作多不容易，吃了多少苦，您也该想得到吧？我们家，又欠了她一次！”
“后来终于和她一起了，别人都觉得她赚到了，可是她跟了我没过几天舒服的日子，我就被算计了，然后她遇到各种麻烦，出个门都要当心，后来……她在法国出事，再后来，就是最近发生的这件事。算算，她为了我，在死神面前走了两次了。”
程父把杯子搁到一边，叹了口气，听他继续说。
“她身体受了那么大损害，你们遗憾，我伤心，她呢？作为一个女人，她心里的苦是我们根本体会不到的。然后她等到的消息是，我记不得她了。你们……”他缓了缓，把纱布上的结打开，重新缠了一次，看起来还是那样镇定，可是捏着纱布的手指指甲因为用力都发白了。
“那种情况下，她能不心如死灰的说要放弃吗？还有，你们虽然说着是挽留，但是你们心里想的什么，她感觉得出来。你们如果真心留她，肯定直接把她扔我病房来了。”
“雷绍告诉我，她有几次晚上找机会偷偷跑出来看我。你们说我需要大量休息，给我吃的药里面混了某些药片，让我睡得和死猪一样。因为你们知道，即使我被催眠了，受到她的刺激我一定会拉住她。所以，你们在她面前展示的儿子，就是一个躺在床上的活死人，不会安慰她，好让她一点一点彻底死心。”
说到这里，程书墨笑了，墨玉一般的眸子里，又是难过，又是讽刺：“程家，谁听到了不说声好？可是谁又想得到，一家子的聪明才智会用来为难一个受了那么多苦的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