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肖怡醒的那天，傍晚十七点二十三分。
张骏收拾完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资料，已经超过他原定的下班时间快半小时了。
“还没走呢？”一个实验室的女同事问他。
“还是有点放不下心。”张骏靠在椅背上，腰后是他女朋友上个月才送的护腰靠垫。
女同事理解地笑了笑：“这次的临床试验如果成功了，那可就是全人类的福音了。”
“倒不是这个。”张骏摇了摇头，“福不福音的无所谓，就是小林如果能醒就好了。”
“那是骨科杨护士长的女儿吧，”女同事说，“怪可怜的。”
“是杨护士长可怜。”张骏叹了口气，身子下滑了一些。
那女同事刚想继续说什么，办公室的们突然被推开了：“她醒了！”
“什么？”张骏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林小姐醒了！”进来的是一个看起来大学才毕业的年轻男性，脸上的兴奋之情根本无法掩饰。
张骏猛地起身，甚至撞倒了椅子都毫无所觉：“醒了？！”他大步跨出，走在了年轻男人的前头：“反应怎么样？语言反应和四肢都没有问题吗？”
年轻男人跟在后头，摇了摇头，却想起张骏在前头看不见这些：“还没测试过，你不在，姚姐也不在，组长也还在监护室，我只能先把能撤的设备撤了，就过来叫你了。”
这个大男孩儿今年还在读研究生，虽然成绩斐然被录取进了他们研究小组，但毕竟经验上还有点欠缺。
“做得好。”张骏夸赞他，“我现在就去看看。”
从张骏的办公室到实验病房不过几分钟的路程，他很快就推开目的地的门，见到了这几天他无时无刻不在观察的病人——这个马上就要过二十九岁生日的女人此刻正平躺在病床上，身上没了管道交错的机械和输液管。她的眼睛也不再是闭着的，而是如同常人一般睁开，只是她的眼睛里并没有任何东西，平静而且空洞。
“林小姐。”张骏反手关上门，让房间里更昏暗了一些。
床上的人并没有什么反应，但是张骏有的是耐心。
好一会儿，对方的眼球动了动，缓缓聚焦在了他的脸上。
“能告诉我这是几吗？”张骏伸出三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
“……医生。”许久，林肖怡才嘶哑地开口：“我又不是傻了。”
张骏几乎要忍不住他扭曲的嘴角。
然后就是一片兵荒马乱，等林肖怡已经被摇起的床板给托起来，抗过了最初的晕眩之后，她倒吸一口冷气：“我觉得这是谋杀。”她的声音还是有些嘶哑，不过比刚醒来时候难听的粗噶已经好上许多了。
“你是运气好的，”张骏说她，“当时站在你身边的一个高中生当场死亡，另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现在是高位截瘫。”
“哦，”林肖怡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冷静，“那我呢？”
“四肢健全，也没瘫痪。”张骏说，“除了变成了植物人，没什么大问题。”
林肖怡动了动脑袋，又是一阵晕眩传来：“老天，你们到底觉得什么才是大问题？”
“不伤及性命，什么都不是大问题，姑娘。”张骏回答她，“你要是也干了我们这一行就知道了。”
“真是不想知道。”林肖怡闭着眼睛低声喃喃。
张骏笑了笑：“你休息一下，少说话，我去叫杨护士长。”
“谁？”林肖怡抬眼瞧了他一眼。
张骏的脸色微变：“杨护士长。”他重复了一遍，仔仔细细看着林肖怡的神情。
可惜林肖怡并没有什么表情。
“杨护士长……是你母亲。”张骏想了想，开口解释：“总要和她说一声。”
母亲。
林肖怡忽然想起了那个“梦境”中的中年妇人，迟疑着点了点头。
张骏匆匆离去，又很快带了人回来。
林肖怡原本以为会瞧见泪眼汪汪相报而泣的场景，没想到那个长得与她有五分相像的杨护士长只是快步走到她的床边，眼眶红了红，就稳住了声线柔声问：“还有哪里不舒服的吗？”
“……头晕。”林肖怡轻声说。
“躺了久了就这样，”杨护士长本来就是做医护的，自然对这种事情还算了解：“忍一忍，忍过这一阵就好了。”
张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只留这母女两人在房间里。杨护士长找了张凳子缓缓坐下，微微倾身凑近了些：“宝宝，你真的不记得妈妈了？”虽然张骏之前就同她说过这种可能性，但是女儿在眼前却认不出自己总是叫人心酸的。
林肖怡的神色动了动，大约是被杨护士长的神情触动了，不过最终还是缓缓摇了摇头。
杨护士长的眼眶又是一红，眼泪却生生收了回去，没有掉下来：“没事，没事。”她哽咽着说，“醒过来就好，记不得妈妈也没事。”
林肖怡不晓得自己怎么回事，竟是鼻头一酸，比眼前这个女人更早落下泪来。
杨护士长连忙给她拿了纸巾擦眼泪，满眼的心疼：“宝宝不哭啊，”
林肖怡扬了个笑脸来，脸上还有泪痕：“都那么大人了，还叫宝宝。”
“多大了都是妈的宝宝。”杨护士长回答。
“……妈。”林肖怡忍不住叫了一声。
“在呢，妈在。”杨护士长终于还是没能忍住眼泪，“有什么想吃的和妈说，啊。”
林肖怡点了点头。
母女两个说了几句，杨护士长见林肖怡乏了，就又帮她把床摇下去，扶她躺下，看着她闭了眼睛开始休息，这才悄悄走了出去。
出了门，就见张骏站在门外头，也不晓得是办了事情再回来的，还是就一直站在这儿没挪过窝。
“杨护士长。”张骏见她出来，冲她打了个招呼：“小怡的状态怎么样？”
“精神状态挺好的。”杨护士长笑呵呵地又抹了抹眼泪——女儿这样已经比之前好上太多了，她这人没什么志气，也没什么更高要求了：“虽然是真的不记得人了，反应还不快，不过看起来对思维没什么太大影响。”
张骏点了点头安慰说：“这次您签了字让她接受的手术本来就是针对大脑的，现在还很难讲到底是因为当初的车祸造成了她的失忆，还是实验的过程中扰乱了内侧颞叶神经细胞的信息传递。对脑部的损伤、失忆的程度也都还不明朗，究竟是暂时性失忆还是终生失忆也没办法立刻下定论，您还是先放宽心吧。”
杨护士长笑了笑，倒是说不出的豁达。
“今天只有你一个在？小邱和小姚呢？”杨护士长也不反驳，只是另外挑了个话题。
“组长还在接受检查，应该快就会被放出来了，姚姐先回去了，前两个晚上都是她值的班，家里老公要有意见的。”张骏笑道，“本来我还以为今晚只有我一个人值班呢，现在小林醒了，组长肯定得来陪我蹲着。”
杨护士长叹了口气：“也是辛苦你们几个了。”
“哪儿的话，”张骏摆了摆手，“小林这一醒，我们都快成人类的功臣了……”他话还没说完，走廊另一头就走来一个人，是个大约三十岁出头的男人，穿着白大褂，手里拿着一叠资料。他生得很高，也可能就是因为这个瞧着有些清瘦，鼻梁上架着个如今已经少有人带的金丝框眼镜，满是一种衣冠禽兽味儿。
“她醒了？”那个男人问。
“组长！”张骏原本懒懒散散地靠在墙边上，一见到他连忙直起腰背来，“醒了有一会儿了——你怎么样？”
男人直接将手里的资料拍进他的怀里，大约是叫他自己看的意思：“状态怎么样？”他问的自然是病人的状态。
“挺好的。”杨护士长颇感欣慰，“比我想的都要更好。”
男人点了点头，狭长的双目微斜看了一眼禁闭的房门：“对话测试做了吗？反应测试呢？”
张骏咋舌：“行行好吧组长，人家才刚醒，而且除了急诊院里都下班了，让她适应适应，明天早上再做测试吧。”
男人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也好。”
张骏将之前男人交给他的资料理了理，递还过去问旁边的杨护士长：“她应该还没睡吧？要是还没休息，你还是先进去看一看情况，明天到底要做什么测试还是得你安排，早点了解一下也好。”除了第一句，后头的张骏都是和他们组长说的。
男人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杨护士长，神情中带着一丝询问。
杨护士长虽然不是很希望别人去打扰她女儿，但是眼前这个人身份特殊，又是这一次林肖怡的主治医生，确实应该让他去瞧一瞧病人的情况。
“刚躺下，不过应该还没睡。”杨护士长说，“之前睡了这么久，应该也没那么容易睡着。”
男人点头，转向张骏：“病历本呢？”
张骏连忙一路小跑去护士台把东西拿了过来，恭恭敬敬地递上：“皇上您请。”
“免礼了。”男人并不为他的逗乐所动容，反倒是淡定地回了一句，接过病历本就推门而入。
毫无一丝迟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