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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胖小姐与瘦小姐

有两位相当年轻的女士,从教会学校时代起就是朋友了,到现在还合住在一栋舒适的小房子里。她们很是习惯有彼此陪伴的生活,每天早上会轮流起来煎鸡蛋。

胖小姐不胖,她负责定期清理浴缸排水孔里不同颜色的头发、刷掉粘在洗手间水槽壁上的干硬牙膏,以及完成其他一些瘦小姐无法忍受的工作。瘦小姐不瘦,她负责洗衣和熨烫,胖小姐认为这样的分工很公平。

在这个故事中,身材非常重要:胖小姐是个苗条的女人,腿长胸大,模样酷似玛丽莲·梦露。瘦小姐也是个苗条的女人,腿长胸大,模样酷似葛丽泰·嘉宝,不过脸颊更圆润些。要是她们经常换衣服穿,那还真容易被人搞混,起码在光线昏暗的地方是这样。

不过她们并不怎么换衣服穿(不论多么合身),因为她们两人都认为彼此截然不同。这种(大错特错的)看法是基于家务分工之类的事情形成的。她们认为,要是在马桶前,两人中的一个会干呕不止,另一个却能愉快地哼着歌,那她们又怎么可能有任何相似之处呢?既然她俩中的一个每周会花三个小时熨烫衣物,而另一个也许这辈子熨烫衣物的时间总和也不过三个小时,那别人又怎么会把她俩搞混呢?

然而,分工的表象之下是更深刻的事实。实际上,胖小姐和瘦小姐是如此相似,简直就像一个统一的有机体,就像这所房子中一条看不见的根须上长出的两条苍白枝干。

平日里,早上闹钟七点响起,她们中的一人会伸手把它关掉。这项任务由她俩轮流承担,于是每天晚上,她们会把闹钟换到对方的床头柜上。然后胖小姐会下床,穿上拖鞋,拖着步子走进厨房做早餐。

早餐桌上,她会跟瘦小姐聊天,用的是整天腻在一起的两人之间的那种单调暗语。

吃过早餐,她俩会换好衣服,胖小姐穿魔术胸罩和时髦的女装,瘦小姐穿白色制服和统一规定的针织衫。接着她们就出门上班,开着她们共用的那辆车,瘦小姐会在社区康复中心下车,胖小姐再开车去她那天该去的地方。

有时,她哪儿也不用去,于是就开车回家,不过她一般都能接到许多工作,毕竟她有着一张玛丽莲·梦露的面孔。

瘦小姐普通的一天

作为一名社区康复中心的护士,瘦小姐有许多工作要做,而她享受每一项工作。一些专业护理工作者有种绝活儿——总能表现出一种很难说不是发自内心的热忱,让人感到温暖——她就是其中之一。所以她跟谁都合得来,特别是病患和老人。

“你今天怎么样啊,卡尔比奥尼太太?”她会一边为那个女人身上永不愈合的溃疡换药,一边问,或者:

“来吧,宝贝儿。”然后把餐盘放到一个抖个不停的糟老婆子面前,又或者:

“桑斯特先生,我上周跟你说的关于吸烟的事儿,你想过了没有?”

必要时,她可以扮演母亲、姐妹或孝顺的女儿。她总能搞来自己需要的东西,这对她的病人来说真是再好不过了。

同事们都称赞她。

“埃莉诺真是了不起。”他们说。

护士们回社区康复中心喝上午茶的时候,会热烈地闲谈。所有护士都围坐在那张硕大的耐美力澳松板桌旁,聊着自己手头那些每况愈下的病人。

“西梅克先生已经不大记得该怎么上厕所了,好像也不会用电话了。而且还越来越不配合——简直烦死了!我想他们很快就得把他从家里搬出来了。”

“可怜的老伙计。就在前两年他还是个可爱又体面的人啊。”说这话的当然是瘦小姐。

“是啊,我想是的……感觉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都快忘了。你总能记得这么清楚!”

“在这方面,埃莉诺真是了不起。”

瘦小姐脸红了,不是因为谦虚,而是因为她几乎有些不好意思地意识到,自己竟是如此适合自己选择的职业,如此适合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和同伴,也就是说,如此适合这个人生。

下午晚些时候,她会走出康复中心,要是没看见等在路旁的车子和伏在方向盘上看杂志的胖小姐,她就会走着去公交站。

胖小姐普通的一天

胖小姐为一家时尚经纪公司工作,这意味着她大多数时候是一名模特,偶尔还是一名演员。她胸部丰腴,所以并没接到太多的模特工作,不过却得到了不少别的机会。

她曾在一部颇受欢迎的侦探电视剧里演过一集,饰演一名罪犯的女友(也可能是妻子),角色戏份很重,她得表现出焦虑、爱、仇恨,以及最后,当她的男友(也可能是丈夫)倒在警察的枪林弹雨之中时,她的悲痛与恐惧。

她迄今唯一出演过的电影角色就没这么多戏份了,不过她起码没有袒胸露乳,除非有人把恰好挡在她胸前的头发拨开。

她最常接的还是广告,都是卡普与布雷维特经纪公司替她安排的。她有时演主角,有时演配角:今天她也许会淹没在一群女人当中,呆呆地望着某个男人,只因为他穿了某个牌子的衬衫;明天她就成为主角,捧着一罐地板抛光剂微笑;不过后天,她也许又得在人群中奔跑,跟着一只七英尺高的兔子冲进超市。

拍广告显然是没什么前途的,但胖小姐依然对自己的演艺生涯抱有很高的期望:再过几周,她就会在另一部不同类型的电视剧里扮演另一个不同类型罪犯的女友(也可能是妻子),她还签下了一份合约,不出两个月就会在《致命武器VI》里出演一位性感而邪恶的反派,那可是国际大制作。无论怎样,这件事都实在了不起。

“听说你要演电影了呀,苏茜?”卡普先生说。

“可不,”布雷维特先生说,“运气真是不错啊。不过这是你应得的,苏茜。”

两个男人一致认为她的腿和胸棒极了。

电视广告制作方也一向待她很好,因为他们不希望自己的产品跟任何闷闷不乐的人扯上关系,这会有损他们的利益。对胖小姐而言,拍广告就意味着可以度过一个愉快的下午。导演会问她感觉怎么样,想不想来杯茶,介不介意把刚才的镜头再来一遍?

“好了姑娘们,现在向空中跨跳一大步……来吧!我知道这很傻,不过咱们往好处想想,跳一跳就能拿钱呢!”

在多年的电视广告生涯中,即使只演一个最微不足道的配角,胖小姐也从没听过一句不客气的话。这倒不是因为人们觉得她有多了不起,起码现在还没觉得,不过大家一致认为她的确是个相当不错的姑娘。拍摄一结束,胖小姐就会钻进她那辆小车,开着它回家。

第一个月

胖小姐和瘦小姐最初陷入那个非同寻常的困境,是在4月25日。

早上七点,瘦小姐关掉闹钟,下了床,套上拖鞋。轮到她做早餐了,于是她尽职尽责、心满意足地拿出所有食材:面包、人造黄油、鸡蛋、茶,等等。但当她把它们堆到一起时,却突然发现这堆食物真是多得可怕。事实上,它们看上去是如此之多,简直让她有些震惊:她难道真像这堆食物所暗示的那样食欲旺盛、不知餍足吗?

仿佛为了回答自己刚才那个问题,她深深地审视自己,试图掂量自己的食欲,但却只瞥见她的最后一丝食欲消失在一个漆黑的洞穴里。它似乎无可挽回、不可避免地流失了,就像滤盆里的水。片刻之后,她已经深信,吃不是她该做的事情,而这件事她已经做得太久了。毕竟,把食物送进嘴里,用牙嚼碎,再吞咽下去,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怎么了?”

说话的是胖小姐,她穿着拖鞋和睡袍进了厨房。她瞧瞧瘦小姐,仿佛在说,你站在那儿发什么呆呢?瘦小姐也瞧瞧胖小姐,仿佛在说,你急什么呢?

“我等不及了,”胖小姐说,“我好饿。”她垂涎着篮子里的鸡蛋,但它们还是生的,依然带着硬壳,她还得苦苦挨上好几分钟才能等到它们上桌,于是她转向面包,直接从袋子里抽走了好几片。

“哦,我的天哪,真饿呀!”她嘟囔着,胡吃海塞。

“吃吧,”瘦小姐让开了,“都吃了吧。我今天早上一点儿也不饿。什么也吃不下。”她站在那儿,在睡袍中颤抖,诧异于人类竟能做出胖小姐眼下这种行为。

胖小姐嚼着嚼着,皱起眉头,不无担忧地指出:

“你也该吃点东西呀。”

瘦小姐拉开冰箱,从一只塑料碗里舀出一把胡萝卜丝。她带着罕见的娇弱坐到厨房桌前,与此同时,胖小姐还在大嚼白面包片,瘦小姐端详着那把胡萝卜丝,若有所思地说:

“你瞧,这些想来还真不少呢。少说也得有……四五立方厘米了吧。人的整个胃也不会超过五立方厘米吧,对吗?”

“噢,比那大多了,”胖小姐表示反对,在吞咽的间隙喘着气,“反正胃有伸缩性。”

“啊,”瘦小姐说,“我不喜欢你发出的那种声音。”她一丝不苟地从萝卜丝中挑出一缕放到另一只手上,小口小口地吃起这份减量的食物,宛如一只迟疑的动物。

胖小姐狼吞虎咽地吃下她的第六片面包,并欣慰地意识到,如果她现在就把鸡蛋放进锅里,那么趁它们煮熟之前她还可以再吃点面包。

随后瘦小姐和胖小姐按时去上班。

“你周末一般都做些什么呢,埃莉诺?”上午茶时,一位同事问瘦小姐。

“我在天主教女子乐团吹双簧管。”她回答。

“不会吧?”

“真的,我在教会学校里学的,基本一直没丢。吹双簧管可有意思了。”

“哈!哈!你真棒!”

瘦小姐的脸“唰”地红了,她啜了几口茶,但没碰饼干。

胖小姐来到乡间坐车兜风。她要扮演一位妻子,丈夫刚买了一辆新车。车子的引擎盖上、两侧车窗外和后座上都架着摄像机,用来拍摄他俩相视而笑、因汽车完美的表现而喜出望外的神情。胖小姐的安全带从双乳之间穿过,这样会更招观众喜欢;后视镜对着她的脸,方便她判断自己的发型有没有被吹乱。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她就有权要求他们停车,让发型师为她整理头发——要是这都不算明星待遇,那什么才算呢?“拍完去喝一杯怎么样?”驾驶座上的男演员向胖小姐提议。当然了,摄像机不会收录声音,所以只有唇语专家才能看出他并不是在称赞转向系统或悬架。

“你干吗不请我吃顿午饭呢?”胖小姐说。她过去从没向男人提出过这种要求。

男演员大笑:“行啊,宝贝儿。”

在最终的广告成片里,引擎轰鸣声会被激昂的音乐所替代,而现在盖过这轰鸣声的,是胖小姐肚子的哀号。

第二个月

5月25日,胖小姐和瘦小姐的身材与往年相比都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原因分别是:吃与不吃。

每天早上,胖小姐几乎什么都吃,而瘦小姐几乎什么都不吃。不过,既然食杂费还跟过去差不多,她俩也就对这种新的习惯没什么意见。不管怎样,新习惯来得如此突然,如此不由分说,她们不得不认为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只有一次,她们彼此交换了对未来的担忧,但那次她们不过是隔着厨房餐桌四目相对,然后分别把一碗粥和一根芹菜暂时推到一旁,紧紧握住对方的手,直到两双手都开始颤抖,两双眼睛都满含热泪。

“你看着真时髦,埃莉诺。”瘦小姐的同事起初是这么说的,因为她人一瘦,就显得相当的……呃……婀娜,起码穿着衣服时是这样。

“你是怎么做到的?”也有不少人会问,“我每次节食都不怎么见效。”

还有人说:“现在就是流行瘦。我还是个小女孩那会儿,你得长得肉乎乎、粉嘟嘟的才行!”

而瘦小姐现在是瘦瘦的、粉粉的。粉是因为化了妆。

为了把体重控制在正常范围内,胖小姐每天都做大量的运动。她的腹部依然平坦,但胸、大腿和臀都丰腴了不少。

“在为《致命武器VI》塑形吗,嗯?”卡普先生猜测,“你会迷死他们的,苏茜。”

“这身材!”布雷维特先生背地里感叹。

胖小姐那位演员朋友经常带她外出吃午餐和晚餐。有几次,她甚至跟他回了他的公寓,那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床和一台冰箱。她只用了那台冰箱,没用床,不过她心里清楚,这只是时间问题,他迟早会要她用自己的肉体回报他的慷慨。但问题是有时候,他的公寓比自己家距离下一顿饭更近。

第三个月

6月25日,两个女人的变化已经相当明显。

瘦小姐变得像刚步入青春期时一样瘦。她的大腿和小腿肚子上没有多余的脂肪;锁骨和肩胛骨变得突出,手指如同纤细的蜡烛。她的胸罩空荡起皱;衣服松松垮垮,一动就会从身上滑落。她的脖子似乎变长了,而她过去化妆都画不出来的颧骨,如今也突显了出来。

“你知道,埃莉诺,”同事劝她说,“你减肥减得有点过头了。”

“要为自己的健康着想啊,亲爱的。我们可不想看你凭空消失。”

“你现在这样就很好看了,真的。”

“可我并没有在减肥啊,”瘦小姐温和地抗议,“我只是什么也不想吃。”

大家一致认为,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就该去看医生。

但瘦小姐明白,她的转变在所难免。

胖小姐也十分清楚这一点,但除了健身和穿上(新买的)束身腰带之外,她什么也没做。

“你是不是觉得梅尔·吉布森会喜欢这么大的?”卡普先生打趣道,他完全是出于好意。他认为她胡吃海喝或许是即将在电影中担纲重要角色、精神过于紧张的缘故。她的电视剧角色,也就是饰演罪犯女友(也可能是妻子)的那份工作,现在已经完成了,胖小姐的表现得到了很高的评价。事实上,导演很高兴看到她比试镜时丰满了不少。“很有演荡妇的潜质。”他宣称,然后命人送给她一只泰迪熊,想必是从服装部那个贴着“肉感荡妇”标签的架子上拿下来的。但他尽可能把话说得婉转,显得像一位专业导演对一位专业演员的评价。

当然,这已经是几周前的事了,自那之后,她又长了些肉。慢跑和俯卧撑成了一种折磨,健身无力对抗她每天的六顿大餐,逐渐败下阵来,食物化作柔软的新肉,覆盖了她过去的身材。

“天哪,你真能吃。”一天,她的演员朋友说。他那大惑不解的神情在她心中激起一阵鄙夷,于是她睥睨着他,仿佛在说,可我本来就这么能吃啊——难道你还指望什么别的?

第四个月

7月25日,瘦小姐一起床就给胖小姐端来一托盘食物。她自己只啃了几口大白菜,而胖小姐则吞下了果酱薄饼、煎蛋培根、威尔士干酪,外加一碗英式蛋挞。胖小姐的食量越来越大,因为她心情沮丧,她丢掉了《致命武器VI》中那个性感而邪恶的反派角色。开机前一周,选角导演看到她如今的身材,当即与她解除了合约,换了另一个身材苗条、腿长胸大、长得像玛丽莲·梦露的年轻女郎。

朋友们建议她起诉,但在内心深处,他们也觉得她胜算不大。

“你还好吧?”他们意味深长地问她。

自那之后,胖小姐就开始在广告里饰演体重超标的性感女郎。导演们还是一如既往地满意,不过卡普和布雷维特却设法含蓄地向她表明,她可不能再指望公司为她揽下过去那么多工作了。

“能用上大码姑娘的广告不多,苏茜。你要么就减减肥,要么就该好好想想了。”

“好好想想?”

“你可以彻底放弃性感路线。我可以把你归入‘家庭主妇和母亲’一类。那种角色你是知道的:妥帖的卷发,廉价的花裙,往孩子们的面包上涂着人造黄油,身上罩着一层金光……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时跳着一段事先编排的舞蹈……你还能跳舞吗,亲爱的?”

“不行,”胖小姐叹气,“跳不了了。”

“呃,”卡普说道,脸上掠过一丝厌恶的阴影,“总之好好考虑考虑吧。不过,你知道,还是减肥比较好。”

“我会尽力的。”胖小姐满口答应,不过她清楚,自己根本不可能减少食量,而同时,她日渐隆起的肚子、日益庞大的胸部,也让锻炼变得愈发艰难。就在她开始认真考虑跟她的演员朋友上床时,他离她而去。理由是每周得填满冰箱好几次,他实在负担不起。自境况改变以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对胖小姐说出伤人的话。

紧接着,也有人对瘦小姐说出了第一句伤人的话。当时,瘦小姐正设法改善一位老太太营养不良的状况,但对方却把餐盘一把推开,冷嘲热讽地说:“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吃得太少啊?”

“我……我很抱歉。”瘦小姐露出痛苦的表情。

第五个月

8月25日那天,胖小姐和瘦小姐一整天都待在家里,因为那是一个星期天。

正常情况下,瘦小姐本该去天主教女子乐团吹双簧管的,但她的肺活量已经不足以吹响这件乐器了,所以她只得退了团。

按理说,要是没被开掉,胖小姐应该还在拍《致命武器VI》,可如今,连那位不再是她朋友的演员那句“稍显油腻”都不足以形容她了。她得算十分油腻了。她的脸颊外扩下垂,与脖子和下巴上的赘肉融为一体;她身上的好些骨头已经消失,只有用力摸才摸得出来。她的肚皮底下有一道长长的褶皱,里面夹着汗液和爽身粉,她的两只乳房沉甸甸地垂挂下来。她平时穿的早已不是魔术胸罩和时髦女装了,而是印花裙和瘦小姐几周前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的一条纱笼。她把那些穿不下的衣服全都捐给了义卖商店,从而印证了那个她俩都没说出口的猜想:她再也不可能瘦回12码[10]了——16码都悬。送走那二十一双穿不下的鞋子,呃,简直令人难以忍受,但最痛苦的莫过于得把她所有的戒指束之高阁(不,她不会卖掉它们——还不至于)以免勒伤手指。

工作方面,她现在只能演胖女人了,基本都出现在喜剧桥段里。后来她接到过一个角色,需要在一部影视作品里扮演一个美丽少女的胖姐姐,自那之后,她就决定彻底告别影视剧了。这个角色要求她表现出恶毒的嫉妒,她必须利用妹妹的自卑心理,让对方感觉自己缺乏魅力、无人疼爱、忘恩负义。其实角色本身似乎还好,但导演在调教胖小姐时却是这样劝她的:

“拜托,苏茜,别忘了,你又肥又令人作呕。你巴不得她也觉得自己跟你一样恶心——这样你才好受。理解这种心理吗?”

胖小姐决定专心拍广告,起码她还能穿着花裙子微笑,拍完后还能跟别的配角一起被请去喝茶。

她本可以彻底放弃工作,因为她必须做大量的运动才能维持工作所需的体形,这简直是一种折磨,不过,两个女人现在却前所未有地需要工作收入。她们不仅要面对几乎每天都在上涨的日杂开销,还得购买成套大号家具供胖小姐使用,以及许多超大软靠垫,以防瘦小姐硌到骨头在皮肤上留下瘀青。

一天,胖小姐回到家,发现瘦小姐还躺在床上,虚弱得无法下床。

她裹在被单里,身体像一副骷髅,不过胖小姐掀开被单时,却又觉得她看上去还不算太糟:她并不比任何健康的七岁儿童更瘦。至于说她有多虚弱嘛,其实也不过是没力气去够那碗芹菜碎而已。在吃了几小口食物之后,她就用那双皱皱巴巴的脚站了起来,准备给胖小姐做下午三点多那顿烤肉了。

第六个月

9月25日,胖小姐去医院探望了瘦小姐。

她是坐公交车来的,她们那辆车不久前已经卖掉了,一是为了换钱买吃的,二是因为她已经很难挤进驾驶座了。

“你好啊,埃莉诺,”她站在床尾说,瘦小姐浑身赤裸地躺在床上,床单全都扔在一旁,以免压迫她消瘦苍白的四肢,“腿好点了吗?”

瘦小姐轻轻一跌就摔折了胫骨。她腿上的石膏很像胖小姐曾在一支冰激凌广告里炫耀过的白色过膝长靴。

“一两周就能出院。”

瘦小姐仰望着她的访客,压根儿不认为自己比对方更不幸。当她注意到胖小姐竟变得如此丑陋时,泪水涌上了眼眶。胖小姐的眼睛变得像猪眼睛那样小,一张嘴困在斑驳的粉色赘肉中,像一个肿胀的玫瑰花苞。她穿一件从义卖商店买来的胸罩,上面邋遢的蕾丝和肩带从她那件生日纱笼里伸了出来,而那件纱笼竟还能穿得下,真是不可思议。她似乎受了诅咒,浑身散发着一种病态而肉感的油腻,而瘦小姐浑身赤裸,却仿佛没有性别。事已至此,护士们竟还忍心这样议论她:

“她难道不瘆人吗?”

而提到胖小姐时,她们说:

“像一坨鼻涕虫。”

第七个月

10月25日,胖小姐已经不再饰演广告里的胖女人了。

实际上,她已经被卡普与布雷维特公司除名了。布雷维特本想处理得更委婉些,但又实在为难,于是很快便放弃了挣扎。一开始,他对她说,留在艺人名录上对她来说并不值当,因为公司已经很难为她接到工作了。接着,胖小姐犯了个错误:她恳请他留下自己。于是他只好告诉她,卡普与布雷维特公司不想跟她这种——身材的——人有任何瓜葛。

就这样,胖小姐加入了失业大军。她步履蹒跚地走到就业中心,(还好)那儿离卡普与布雷维特公司所在的写字楼只有几步之遥,所以她不用长途跋涉就能知道自己已是一无是处了。

她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不可雇用”的烙印在她前额上发烫,她实在太饿了,甚至感觉不到应有的难过。

瘦小姐拄着拐杖,打着石膏,一瘸一拐地出了院,遵照医嘱,她必须在家静养,靠病假工资维持生活。

不幸的是,这根本不可能。她不能失去加班费和补偿工资——不仅如此,她还得涨涨工资才能负担胖小姐越来越大的胃口。于是,她以惊人的敏捷,带着她纤细的石膏夹板重返工作岗位,把她旧日的同事们吓了一跳。

“你能回来真是太好啦,埃莉诺。”他们皱着眉说。

回到他们身边的埃莉诺是一只骇人的猛禽,干瘦的脸颊衬得牙齿龅突,耳朵犹如卷曲的粉色线圈,眼球鼓出眼眶。

很快,就有人打了埃莉诺的报告,说她太过虚弱,无法胜任工作,更该死的是,他们还说她的样貌吓着了她要照顾的人。因此,中心秉持高度审慎的态度,以最大的善意,解除了她的职务。

第八个月

11月,胖小姐与瘦小姐已经沦为社保魔爪下真正的亡命之徒(如果这个词也可以用来形容那些几乎足不出户的人的话)。她们惶惶不可终日,生怕某个爱指手画脚的社工会前来造访,“判定”她们不适合待在家里。

两人的身体迅速畸变,眼下已经连最基本的生存都得依靠对方。瘦小姐必须在睡眠中进食,否则她一想到吃就会干呕不止。胖小姐半夜里小心地把温热的蔬菜汤喂进她嘴里,暗中为她的身体输送足以维持生命的营养,不过她可能会中途醒来,咳嗽着喷溅食物,恐惧而愤怒地瞪着服侍她的同伴,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近来,她萌生了一种稀里糊涂的感觉,仿佛她体内仅仅悬浮着几千粒蛋白质、维生素、矿物质和一些别的玩意儿,她似乎能真切地感觉到这些物质正在一个个地耗尽、消失。

白天,她会去街角的杂货店买吃的。失业津贴根本无力负担饮食开销,缺口都得靠变卖家什填补,最后家里只剩下了床、靠垫和厨具。即便如此,她们也还得精打细算:如今,值得买的食物只剩汤粉、土豆、大米和燕麦了,因为别的食物都消耗过快又很不顶饱,不值得日渐虚弱的瘦小姐扛回家。

终于,在25日当天,瘦小姐倒在了店里,店主冲上去搀扶她的时候,她在对方壮硕的胳膊上撞断了两根肋骨。尽管她迫切想回家,但却在挣扎着起来时失去了知觉,结果立即被送进了医院。

仅仅几小时后,胖小姐在饥饿中绝望的怒吼惊得邻居报了警。于是,她也被送进了医院,尽管不是瘦小姐所在的那家。

在瘦小姐的医院里,所有医护人员都说:“别担心,亲爱的,你很快就会变得生龙活虎的。”或者:“嗯,埃莉诺,你没怎么照顾好自己对不对?”

一两天后,他们不再直接对她说话,而改为在她能听见的地方说一些别的内容,像是:

“进行性营养不良。”

“垂体机能减退性恶病质。”

“我觉得那个小贱人肯定偷吃什么了,静脉注射液不经吸收就会直接被排出循环系统。搜搜她的床头柜。”

在胖小姐的医院里,人们甚至一开始就不跟她说话,因为她被确诊为患有精神而非生理疾病。事实上,对她而言,没人搭理其实并不要紧,因为她反正也很有可能听不见:她的耳朵已经肿得像两只小小的布丁了。她当然不可能听见那些杂音,听不见医生在楼里某个遥远的房间为她做出的诊断和提出的治疗建议。

“小胖威利综合征[11]。”

“腺体营养不良。”

“把她的胃缝起来。”

“缩短她的肠道。”

“逐步减少食量。”

“肾上腺瘤。”

“我想是库欣综合征[12]。”

而胖小姐本人却始终只有一句话、一个提议。

“喂我!”她哭喊道,“我饿!”她喉咙里堆积的脂肪压抑着声带,把她的声音挤压成一阵沙哑的哭诉。

“你已经吃下去几千卡路里了,”护士厉声说,“早餐刚吃的。”

“那就杀了我吧!”胖小姐啜泣道,“我想死!”

护士甩给她一句“别傻了,胖女士”。这位护士也像别的同事一样,觉得13号病房的胖婆娘肥头大耳、令人恶心,不过作为一名专业人士,她感到有义务假装自己只是稍嫌这位病人有些恼人和难缠而已,免得病人因为过于羞愧而努力康复。

第九个月

12月25日,胖小姐躺在一张,实际上是两张拼在一起的折叠床上,住在一所远离居民区的大医院里,她的病房位于这所医院的老龄精神科侧翼。她赤身裸体,但这并不是为了缓解几乎始终伴随着她的窒息感,而是因为所有科室全都没有她能穿的病号服,而且鉴于没人能为她支付住院费,那也就犯不着专门给她做一套了。

胖小姐正在接受自杀倾向干预治疗,她产生了一种幻觉,认为自己就算吃得再少、注射再多实验药物,体重也还是会不断飙升,因此产生了轻生的念头。她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可吃的东西和尖锐物品;实际上,里面可以说什么也没有,只有两张小床,头顶上还有一个光秃秃的灯泡。

胖小姐被禁锢在一身颤巍巍的肥肉里,灵魂受尽折磨,唯一能做的就是孜孜不倦地怒吼。

“我——要——吃的!”这是她对看护人员说的唯一一句话,她扯着嗓子大喊,几乎是在嘶声尖叫。

“你简直是头畜生。”一天,一位护士骂她,这位护士当时正在打扫胖小姐床边的大片食物残渣,她那苗条而比例得当的身体因厌恶和畏惧而颤抖。

还有人说:“骚货。”

另一些人说:“母牛。”

而胖小姐只顾躺在那里,等着开饭。等待的时间长得令她难以忍受,其间只有种种病痛能转移她的注意力,呼吸不畅、头疼、心绞痛、鼻窦炎和血栓,等等。医生们互相打赌,猜测她最终的死因,赌她会死于血栓的人最多。胖小姐曾亲耳听见一名医生做出这样的推测,当时他正跪在她脚边,检查她肿胀的双腿。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须后水味,那款产品胖小姐曾在一个电视广告里爱不释手地抚弄过。也许她昔日躯壳上那迷人的双眼、丰腴的嘴唇、若隐若现的乳沟曾说服他去尝试那款须后水。而他现在却在这里,被她庞大的身躯衬得小巧玲珑,对她说她很快就会死于血栓或他所知的其他原因,总之死于她这种特殊的境况。只有在用餐时,她才会瞥见死亡,并清楚地意识到这些让自己望眼欲穿的食物会一点一点杀死自己。

瘦小姐本该在城里一家肿瘤医院等死,但在这个圣诞夜,她利用大家为耶稣庆生而放松的安保逃了出来。

她正乘出租车火速赶往胖小姐所在的医院。

她几小时前就已经拔掉了输液瓶,此刻正坐在出租车后座上排出最后一点液体,她如柴的臀部坐骨突出,把坐垫压出了浅浅的凹痕。她披着一件偷来的外衣,这样司机就不会注意到她是赤身裸体了,也不会留意到她已是虚弱不堪、时日无多。

到了医院门口,瘦小姐推开车门,一瘸一拐地走进茂密幽暗的绿化带,没有付钱。她在那里等待,屏住呼吸,直到听见出租车离去。

一等周遭完全安静下来,她就走向那道长长的铸铁围栏,从缝隙间钻了进去。现在她只需脱下外衣,就能完成这虚无的壮举。

她并不需要询问胖小姐被关在哪里:这最后一次会面,正像她们的变形一样在所难免。

“苏茜。”

胖小姐眯着眼睛抬起头,望向那扇开得很高但没装铁条的窗户,看见她同伴的脸和胳膊从那儿探了进来。她几乎与一具骷髅无异,只有头发和皮肤还能显示她是个活人。

“你来啦。”胖小姐欣喜地叫道。

瘦小姐攀上窗台,如同一只恐怖的白螳螂,随后她小心翼翼地放下纤细的双腿,把它们伸进这个阴暗潮湿的房间。她叉子般的双脚在胖小姐无力仰躺的身体上方摆荡,离后者起码有一米。

“踩不着。”瘦小姐气喘吁吁地说。

“直接跳下来吧。”

瘦小姐放开窗台,让身体自然下落,结果安然无恙地落在了身下柔软的肉山上。

她在胖小姐身上舒展身体,她朋友浑身是肉,没有一点骨头,而她自己身上却全是骨头,没有一点肉。这时,她才第一次明白,尽管她们已是迥然相异,但奇怪的是,这一切却又是如此和谐自然,就像从凝结的奶中分离出的液体和固体。

她俩都精疲力竭,躺在一起,默不作声,外面的走廊上传来为那些尚有希望好转的病人奏响的圣诞歌曲。一束遥远的烟花在室外绽放,把一块耀眼的矩形光斑投在胖小姐和瘦小姐身上。这是她们最后一次试图用面目全非的身体表达对彼此的爱意,但也是她们第一次发现,自己已经做不到了。

“我好饿,”胖小姐愧疚地说,泪水在她眼角肿胀的褶皱里打转,“但我知道再吃下去,哪怕再吃一样东西,我就会死。真的。”

“我明白。”

“我的心脏会停止跳动。”

“是的。”

“你呢?”

“我?我已经……已经受够了。”瘦小姐只说了这一句话,就累得脸色煞白,显然,为了说出这几个字,她把身上仅存的那点水分和血色都呼出了体外。缓缓地,她终于说:

“这下全没了……”

她指的是她体内最后一点营养,而她的身体也确实颤抖了起来,仿佛她的骨骼已经决意挣脱皮肤这座脆弱的牢笼。

“请便……”是她的最后一句话。

“好的……好的……”胖小姐在心里说。瘦小姐的身体渐渐静止,这时,外面的圣诞歌声变得愈发遥远,等到胖小姐把那只死去的手举到唇边时,歌声彻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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