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教了我许多诗词歌赋的木阳大人,就这样被斩了?昨天在灵堂里还气贯山河的右丞相就这样被斩了?对爹爹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可我却无法同丫鬟们一样露出舒心的微笑。
一夜之间,王府外多了层层护卫,都是大哥手下的左营三护卫。跳上屋脊,皇城外也是层层的护卫,在正元门外如泾渭分明般的,两侧兵士着不同铠甲,一边是同王府外相同的左营三护卫,另一边是一品大将军麾下的骠骑营。
关于皇城外对峙的军队,明眼人都知道,不过是肃亲王与内阁的对峙,一个皇城哪里要这么多人守卫,先帝驾崩,年轻皇帝登基,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肃亲王声称皇帝年轻,内阁有凌驾皇权至上的趋势;内阁指责肃亲王觊觎自己侄子的皇位,相持不下。京畿的百姓早在先帝驾崩的时候便恐慌似的,逃到京郊去;待到右丞相满门抄斩之后反倒又回来了,这场争持谁赢谁输已是一目了然。拥护当今皇上的群臣,没了右丞相就失了主心骨,骑墙派自不必说,倒戈的也不在少数,至于剩下的,也在苦苦支撑,成了爹爹的心头大患。
公主大婚的日子一天天又近了,爹爹的脸色日益好看起来。辽阔的江山,就给了年轻的皇上,我的堂弟,我知道的,过去,他还是个常常哭泣的孩子,此时此刻大概全部仰仗公主。公主殿下虽原先也是个半大孩子,还是个女子,没多少学识。
在府里见爹爹时,他还是同往日一样,和我泡盏清茗,只是酒再也没沾过,他说他需要清醒,当前形势阴晴不定、变幻莫测。我时常和他说说小时候同公主嬉戏的场景,他哈哈大笑,与过去并无二异,笑到最后却有些干涩。“盼晴,这是激流勇进,不进则退。不对,退无可退。”他捋捋胡须,脸色铁青,没喝酒,却胜似喝了酒似的,满眼通红。
不管我愿意不愿意,公主大婚的日子就在眼前,我浑浑噩噩的一夜,也许这就是我的第四段情史吧,也好也好。
又浑浑噩噩地爬了起来,梓婵仍旧病怏怏的,一个月也没能让她回过神来,一直让她歇着了。偶尔的几夜,我睡不着觉,翻上墙头的时候,还能听见她在自己个儿的屋子里说话。初听来毛骨悚然,再听听,不过在和她自己假想中的皓天交谈,不由嗤嗤笑了,也有点庆幸,自己的情史了结得还算干净利落,我可不想隔了二万五千年还这般念念不忘。
早早坐在了延年殿里头候着,想想真是讽刺,先帝在这里设宴款待了我们最后一顿饭,他的灵柩停在这里,过了一个月,布置一新,倒又成了喜宴的地方。
皇宫例外都是红绸,却依然没有扫去前一个月国丧的阴霾,皇城外势均力敌的两侧兵士仍然剑拔弩张。骑着高头大马,来迎娶公主的驸马,便从两侧杀气冲天的兵士中穿过,来到济济一堂的延年殿。
我握紧了拳头,看着他远远从马背上下来,那姿态却有些笨拙,不似珞珈山上身手敏捷的公子。他诚惶诚恐地走进殿中,其形容与桃花林边吹箫而来的翩翩公子相差太多。二哥冲我投来一个戏谑的笑容。我目瞪口呆,看着眼前一个人如榆木疙瘩的男子,恭恭敬敬跪在代先帝先后位置的爹爹和娘亲跟前。另一头,一个喜娘扶着蒙在喜帕之中的公主,立在大殿一角,与热闹的大殿中央形成鲜明的对比,仿佛她不过是大婚庆典上一个无关紧要的配角,反倒是殿中的人才重要。然而她伸出的手,紧紧握住了那喜娘。
坐在一旁的皇上一脸愁容,有主位却没法坐,我看到他眼中是粼粼的光,也许是泪光蒙了眼。
我突然有了前所未有的释然,心虽然在扑通扑通地狂跳,却有种劫后重生、大难不死的快慰,笑盈盈地看着二哥,反倒惊得他瞪大了双眼。
他拉过公主的手,公主迟疑挣扎了一下,还掐了他一把,她大概以为自己蒙在喜帕里神不知鬼不觉,然而不过是掩耳盗铃,手是露在外面的。这一切都没能逃过大殿里每一个人的双眼,那喜庆的气氛稍稍滞了一下,便又不留痕迹地接上了,似乎谁也没有看见什么。
公主跪在地上给爹爹敬茶,一盏茶便倒在爹爹手上,茶碗在地上碎成一块块的,滚热的茶水溅了爹爹一手,他却面不改色。对面的皇上紧张得抓紧了椅子扶手。若是此时揭开喜帕,公主一定是笑着的,带着泪光和丝丝恨意地笑着。
爹爹便没按照规矩让他们都起身,而是语重心长地教导了公主一番为人妇的道理,滔滔不绝地讲完,已是近半个时辰过去,公主跪在地上腿有些颤抖,却不得不听,座上的人是代她的父亲,她的父亲是皇帝,而真正的皇帝却瑟缩在一边,不敢出声,也不知该怎样出声。
我环顾略显拥挤的延年殿,殿外还有满朝文武百官。一张张的脸辨认过去,公子他是官胄子弟,应当谋了一官半职的,怎么这会儿看不到?扫了一圈,失望地低下头,许是他的官不够大。
驸马已牵着公主的手,走向延年殿外,搀着她进了轿,自己翻身上马,反倒一副要掉落马下的样子,惹得二哥又冲我笑了笑。
回头看一眼爹爹,脸上露出深不可测的笑容,一旁的娘亲,为了公主大婚,特地换掉了自己更年不变的玄色衣裳,脸上还有些喜气,却在公主一行远去之后一扫而光。
她走到我跟前,“同我去如是寺住一段日子,看不得这乱糟糟的样子。”只淡淡一句,她身后一直波澜不惊的爹爹脸色起了变化,先前手上被倒了茶水也便不改色,现在这会儿颓然地坐在椅子上,仿佛自己费尽心思的一场戏,却没有观众喝彩,不由讪讪地独自蜷缩在了那一方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