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在娘亲屋子的外面静坐了一晚上,清晨时分,领着侍卫们浩浩荡荡地又下山回去向爹爹复命去了。夜间我听见娘亲的屋子里传来了抽泣声,一直持续到凌晨时分,期间我还起床想去看看,转念一想,大抵和白天与二哥推心置腹的谈话有关,我去反倒尴尬了,娘亲毕竟是娘亲,哭了一夜,大早却又庄严肃穆地抄写金刚经。
这一夜我也睡得不安稳,半明半昧中,仿佛看到子默,从皎皎星汉而来,落在那棵老杏树之下,翩翩走来。我猛地从睡梦中醒来,外间只有几个丫鬟的鼻息。挑开窗帘一角,杏树依旧满树灿烂,在月光下盛放,泛出耀眼的红光。
我能够感觉到他的灵力,这不是做梦。穿过外间,守夜的丫鬟坐在椅子上已沉沉睡去。披上一件披风,拐出屋子,向厢房走去。梓婵精神好了许多,跟着我们来如是寺,但守夜这样的重活依然不让她做,这会儿,我感觉得到,子默恰恰在那个方向。
果然,厢房亮着灯,传来梓婵银铃般的笑声。凑在窗边,心中砰砰直跳,我来我的丫鬟房里,我来找子默,为何这般紧张?倒像来做贼,不,比做贼还紧张。
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纱,我听得到她在说话,同过去我听到的与皓天对话并无二异,只是今天我才知道,她没有病得恍惚,她真的是在和一个真真实实的人说话。她对面一个男子揽着她,头靠在她的肩上,低声细语。
我心中慌张,脚下没有站稳,摔倒在门上,却不妨门并没有闩上,我直接摔进房内,趴在地上,我看到两个惊讶的人,一个是梓婵,另一个是子默。梓婵低声唤一声:“皓天。”
我低下头,整个人趴在地上,梓婵上前来扶起我,我揉揉眼睛,屋内已经别无他人。
“郡主,不,公主摔疼了没有?这么晚了,有事?”她的脸上带着红晕。
我“哎哟哎哟”地揉着膝盖,装作没有睡醒的样子,“刚刚做梦来着,来看看你好不好,你刚才一个人在屋里说话?”
她愣了愣,“公主睡糊涂了,我一个人说什么话?”果然不是个会说谎的人。
“看见你没事就好。”我拍拍她的手,转身要走,她还想送我回房,被我婉拒了,“你病还没好透,这山上夜凉,你还是待在屋里,好生歇着吧。”
转身走出屋门,一瘸一拐地走到那棵杏树下,石椅上遍洒杏花。仰头看星汉,似乎有个人影,向着那滔滔星河,翩翩飞去。
竟然是皓天,我共度一万年、念了五千年的子默,居然是皓天。一时难以置信。传说中的皓天,诗词歌赋样样精通,高歌一曲时常引得五彩文鸟直上九重天为他起舞,能够周旋于这么多女神女仙当中,甜言蜜语自是不在话下,我怎么知道这个一万年间闭口不言的人居然是皓天。
从前,别人说起天尊皓天的风流倜傥,我总是嗤之以鼻,不单单是对他的三心二意嗤之以鼻,也对那些无头无脑的女神女仙们嗤之以鼻,我总以为,我心心念念的子默才是天底下最英俊最温柔的男子,纵使他不言一语,那举手投足间的温润都让人心动。现在看来,自己不过也是那些无头无脑的女神仙们中的一个。
五千年来,我想尽各种方法去星汉边的竹楼找子默,因为最后一眼看到他时,他被那变幻不定的敌手伤得遍体鳞伤,我费尽心思,吃尽苦头,只因为心忧他。然而,他似乎忘了我的存在,即使在离我这么近的距离,他也丝毫没有发觉我,非但没有发觉,他还与梓婵卿卿我我。
颓然地坐在杏树之下,胸中勇气阵阵悲怆,这是第三段夭折的情史?悄无声息地消逝在我心中,这与我目送渭江边的猎户入土、不声不响地离开书生的院子不同,那是因为人神有别,为了各异的界限,为了各自更美好的生活,走时是悟出了道理的快慰与明媚的忧伤,现在这个又是什么?我心中的子默就这样远去了,更糟糕的是他竟然是天尊皓,那本该葬身东荒合虚的皓天。心中悲怆,悲怆得恨不得落下泪来。但是许多许多年前,娘亲教导我,不能哭,哭泣是你失了尊严引来祸患的开端。我的泪都落在心里,比哭出来更痛苦。
望向脚下住持泛着幽幽紫光的禅房,那橘黄色花瓣紫色花萼的花朵在禅房北面开出一片小小的花海,黑夜中现出热烈而奔放的色彩,饶是隔着这么远,我似乎感受到那炽热的火,身后的杏树也比上次来时又粗壮几分,要几个人合抱才能围一圈,上头杏花簇拥,不断有落花飘下,地上铺了一层,还在落。
禅房南面,一个种着竹子的院落里,一个光着膀子的武僧,挥舞手中的法杖,舞得嚯嚯有声。本是普通的木棍,在他的手中如一柄利剑,快得在空中留下剑花般的光影。末了“嗬”的一声,在后半夜寂静的如是寺上空盘旋,法杖击在最粗壮的老竹上,满院竹林如海涛翻滚,独独那棵老竹岿然不动,过了片刻,从中间爆裂,半个如是塔高的老竹轰然倒地。
那位武僧将法杖杵在地面,自己面向那竹林低头转动佛珠了好一会儿,月光洒在他的身上,麦色的皮肤上蒙着一层汗珠,在月光下闪亮跳动。
天上的云朵转换着月光投射的位置,一会儿,他便隐在一片黑影里,反倒是这棵老杏树以及杏树下的石桌石椅在皎白月光下。一阵风吹来,杏树又落下一阵杏树雨,我便在这雨下,任由花瓣洒遍我流光白的纱裙上。有那么一瞬,我觉得黑暗中的武僧被我身后的沙沙声引得抬起头,我本觉得,他定要觉得是我偷看他练功,就想躲,却知道这里一片悬崖,躲无可躲,倒显得不坦荡,反倒是在石椅上又坐正些。当月光再次投在那里时,只有四分五裂的老竹,那武僧再也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