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常拜早早地上了床。
在床上,他也不干什么,只是静静地躺着。姑娘走了进来,从床头柜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然后躺在他身旁。
马港这城市,本就处在九州大地的神经末梢,又是洋人鞭长莫及的地方。而今狼烟四起,变成了地地道道的法外之地。
三个地下帮派在这里建立了简单的新秩序,这个秩序有个很简单的衡量标准,就是力量。
如果你的力量足够强大,就可以把赌债人当做奴隶,更何况是在帮派经营的赌场里有着公证人的正式赌局。
常拜有这样的实力,他只是不是这样的人。
“抽烟对身体不好。”
常拜说着,从她的指缝间夹走了还未点燃的香烟,然后用中指轻轻一弹。
一股柔劲包裹着香烟,飞进了远处摆在桌子上的烟盒。
这大概就是他行使自己“合法”权利的唯一方式了。
“功夫没落下嘛。”姑娘轻声说道,“赌技呢?”
“一年没碰了。”
“对不起。”
“没什么可道歉的。”
姑娘翻了个身,常拜得以看到她的脸。
那副俊俏的带着点西方血统的面容没什么变化,但她的眼睛深处却埋着一层阴霾,看得出来过去的一年对于她而言同样难熬。
“这一年你都干了点什么?”她问。
“吃苦头。”
“我也一样。”
“人为什么总要自讨苦吃呢?”她又问。
“不吃苦头,人就尝不出甜头。”
这句话,是常拜的师傅告诉他的。
——
常拜姓常,乃常门后人。
“姓常”是一句废话,有眼人都看得出来。但常门不是。
九州大地,武学源远流长,各门各派何止千百,而在这许多门派中,有个如众星捧月般的说法叫做“三帮九门”。
这个叫法不知得追溯到上古的哪位先帝。起初他选出这十二股江湖势力首脑赐号封地,甚者加官进爵,是为了稳固他那万世基业。时至今日,他创下的基业早已易手,可这叫法,却流传了下来。
三帮,乃漕帮、盐帮和马帮。
有道是漕帮管水,马帮管路,盐帮管那山川草木。
三帮皆兴起于商,收人不限门派和出身,使得武学水平参差不齐,杂而不精。可就是靠着“众人拾柴火焰高”一句俗理,撑过了一代又一代的兴衰更替。长的怕是得有千年的历史了。
九门则不同了,九门是以八卦命名,分执九州武林牛耳的九个门派,是被朝廷所承认的暗面话事人。决定谁位列“九门”的乃是各州二十年一届的武林大会。这大会考验各帮的财力、人力、物力、人脉、品行……最重要的,是武艺。
因此,但凡曾位列九门的帮派,不但说明它们曾是雄霸一方的豪杰,更意味着其在武学造诣上的精深。
常门就曾位列九门百年之久,盘踞青州,位号为“巽”。
不过,那是过去的事了。
——
近百年来,西方人不停地从沿海各处侵袭过来,又到了一轮更替的末尾,朝廷衰微,既无力抵外辱,又无心理内政。
位属八卦之外,负责帝都周边的“中门”由此分裂成了“日门”和“月门”,分别代表着不同的对外情绪。从民众的朴素情感出发,更乐意管他们叫“生门”和“死门”,这两个门派争斗不休,甚至引得整个武林都暗流涌动。因为该门曾经相当于是九门的领头人,就算分裂了也一样有着旁门无法比拟的实力,因此九门有十个也就成为了常识。
他们争斗的重点在于如何针对西方人的“邪术”。
在这个充盈着能量的世界里,东西方人在对待能量的方法上有着本质性不同。
东方各门追求将“气”练入体内,达到化为己用,收放自如的效果。
而西方各国则研究如何用精神力和符文影响并控制“法力”,改变它们的形态为己所用。
从形制上来说,西方对能量的态度有着更广泛的适用性。因此虽然西方的魔法师也只占了人口的很少一部分,可是他们制作的魔导器却可以让普通人以特定形态引导出魔力。
相比之下,东方人只能依靠古得不能再古的公输盘发明的蒸汽机,通过马绥在机缘巧合之中发现的电磁感应现象里低效率地压榨给普通人使用的能量,也就是俗称的发电机。
从另一个方面讲,一个武师和一个魔导士在一场战争中能发挥的作用差别也很大。
在这场战争中,九州的劣势不小,勉强靠着江湖绝技如梁州的毒术、青州的刺客细作等才勉强撑下来。
可是各州门派之间却争斗不休,深陷战争的朝廷也无力制止,这导致帮派之间的动作比以前都大了很多。
常门就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
据常拜的父亲说,常门当初就是在青州参与战争的时候,被现在占据巽门之位的那个帮派和洋人夹击灭门的。
常门是由单一家族掌握的门派,本就人丁稀少,经此一役更是近乎灭门。能有点老弱病残逃到已归属洋人的马港,已经算是万幸了。
这妈港是第一批归属洋人的城市,彼时战况尚称不上战争,双方只是互有摩擦。九州帝国为了点魔导器图纸、法术书和一笔黄金就将马港拱手让了人。
常门本是在一线抗击侵略的名门大派,最后却靠着寄洋人篱下才得以保全,这对常门来说,是莫大的讽刺,更是一种奇耻大辱。
复仇,复仇。
常门后裔每一代人都被灌输以这样的想法。
要去找洋人复仇,更要回青州复那血海深仇。
可是,靠什么复?
从常门逃到妈港,到常拜这一辈,已经经过两代人了。
由于惧怕青州来追杀的人,常门各支之间不敢相通,家传武功非到性命攸关时刻不得使用。也就是说,除了自己的兄弟姊妹,常家连联系出一个堂口都难。
常拜这一脉到他,已经是单传。
——
常拜出生的时候,家人请了个算命先生,此人据说长得是贼眉鼠眼,畏畏缩缩。却是本地人交口称赞的半仙。
这先生看了看常拜的生辰,又望了望面相,连声的摇头叹气。
待要他起名的时候,他抬头看看孩子他爹常生,又看看孩子他娘秀红。
然后又摇一摇头,叹了口气说:“这名字我没法取。”
之前请的几个先生也是如此,要么是一脸疑惑地告诉常生他没看出来,要么就直接夺门而出,反正就是不给取。
常生急了,请先生到侧屋详谈。
屋门刚关,常生双掌作爪,对着先生就是一记锁喉。
他的目的很简单,你不说就逼你说。
可那先生仿佛早有准备一般,双手一背,忽悠悠倒飞出去,身形宛如一片被掌风刮起的枯叶。
他目光冷峻,用枯哑的声音冷嘲一声:“先生好口才。”
常生虽然没有涉足过九州江湖,可常门本以轻身功夫、暗器和短打闻名于世,在这三项上,常生不会看走眼。
只一合,常生就知道自己碰上了硬茬。
他不敢大意,一个箭步上去,刷刷刷连进数招。
但见那位先生在常生暴风骤雨般的进攻中如同一叶小舟,左摇右晃,岌岌可危。却仍只倒背双手,冷眼瞧着常生。
常生越攻越急,心下大为惊骇。他有常门短打功夫的底子,又集当地百家之长,年轻时就是马港的短打名手,现在这种情形他再熟悉不过。
看上去他屡次逼对方涉险,甚至打破了对方贴身的衣物,优势占尽。实际上他却明白这是双方敏捷和精准乃至经验差距的体现。他这般强攻,不仅消耗气力,还把自己的武功底子揭给了对方。从过去与人交战的经验中,常生明白,这种情况只有在双方实力差距非常大的情况下才会出现。这并不是那一方无力还手,相反是一方无须还手,甚至也不必格挡就能看完对方的武功家数,进而可一招制敌。
此时便是如此,常生看着对方眉宇间越来越重的煞气,明白他背在身后的双手中必然藏着什么杀招。然而他已骑虎难下,只能盼着对方在狂攻中犯什么错误。
先生的眼神越来越冷,最终像看一具尸体一样。
常生心中一凛,也顾不得那许多,一记家传的“伏龙手”就探了过去。
却见那先生鼠目圆瞪,抽出手“啪”一下,卸去了常生的攻势,突然站定不动了。
常生后跃出两三步的距离,身上衣衫已被汗水浸湿,他晃了两晃之后说道:“多谢指教。”
从刚才对方一招化解他苦练数十年的家传武功起,他已心知自己今日命悬他人之手。因此心下倒也释然了。
那先生佝偻起身子,轻捋鼠须,嘴里轻声默念,仿佛在思索什么。
“先生好手彩,常某佩服,若要取某项上人头,某绝无怨言。”常生抱拳一笑道,“只望先生念着某妻儿无辜,请勿……咳”
常生佯装咳嗽,其实是求情的话说不出口。
常生在这小地方也算一代大师,几时低声下气地求过别人?
但是如今不同了,常生有了妻儿。
“咳……这个,请勿加害我的妻儿。”
那先生如全无耳闻一般,继续发呆。
突然,他抬起头来说:“你刚才可使的是常门的功夫?”
常生倒吸一口凉气,心下直道糟糕。当今武林,能记住常门招式的怕是只有那冤家对头。
“不错,”常生定了定神,朗声说道,“常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那青州常门之后,阁下若是奸邪小人,自可来取某一家性命,只是可惜了这一身好功夫。”
不料那先生却大笑出声,常生便是长了八个脑袋也不曾想到他那破太监嗓里能发出这般爽朗的笑声。
只听他道:“先生见外了,常门于某家有救命之恩,某正是因此才蛰伏妈港数十年,原来传说是真的,真是天不绝常门。”
说罢他又笑起来。
常生听罢松了一口气,只道是运气太好,也跟着笑起来。
两人笑罢,先生拍拍常生的背,说:“走吧,以后脾气可别这么暴躁了。”
常生老脸一红。
结果两人充满火药味地进入侧屋,却跟亲兄弟似的勾肩搭背地走出来,且常生大汗淋漓,先生衣冠不整。如果不是从行者素来了解常生为人,简直以为他们俩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先生一出门,立刻恢复了以前那股猥琐劲。
他漫不经心地踱到当时还不叫常拜的常拜身边,说:“我来给小孩起名吧。”
这次,反倒是常生说:“先生,这不合适吧,我另找一位先生看。”
常生也属名门之后,自然懂点周易,知道“天机不可泄露”原意为天道自有平衡,如有一些半仙偶然替别人看破命运,也不能说出未来的事情,因为一旦这人通过某些措施避免了未来的灾祸或者获得了好处,便破坏了平衡,天道自然要从看破天道的人这里取走相应的一份来维持。
因此,面对越冲的命,算命先生给出的答复越玄乎其玄,只求恰笔烂钱赶紧溜,甚至有意误导别人,以免自己遭报应。
既然这么多人都不敢给常拜取名,那他必然是极冲的命了。
只见先生摇了摇头,说:“别人取名我不放心,万一他们忽悠了你们怎么办?再者说来,我的命本是常门给的,帮助常门是我的责任。”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不容得常生推脱,他只好千恩万谢的答应了。
于是先生又算来算去,忙活了半日,最终把结果告诉了常生。
“这孩子命中常胜不败,这是极冲的命。所谓过慧易夭,如果不取一个败字压住,定然短寿。”
“常败太难听了,能不能取一个同音字?”常生问。
“无妨,”先生接着道,“取了这个字之后,此子命中定遭三次大败方得圆满,其他的事,我也看不到了。”
此时,常生才问出心里最想问的问题:“先生,你看这孩子有没有希望复兴常门。”
“常门……常门……”先生口中念念有词,突然呕出一口鲜血,昏了过去。
常拜确实是个极聪明的孩子。从小时候起,他就展现出了武学天赋和过人的学习能力,在家传武功里,尤其偏爱暗器。
他的家人对先生口中这个“常胜不败”因此也有了各种理解,有的觉得是指他将杀回青州重振常门,也有的觉得他会成为护国名将,更有甚者觉得他会成为九州共主。
然而这些人都猜错了。
常拜第一次踏入赌场只有十三岁,那也正是他的传奇开始的时间。
那一年,常生走在了自己名字的反面。某天早晨他和那位结交多年的算命先生一起,在两人常吃早饭的馆子后面的小巷里被发现,都是五内俱碎,死相颇为凄惨。
后来常拜得知父亲行事一直十分低调,不仅住址,连姓名都很少暴露,只是当日在馄饨摊里趁酒兴和人赌博,借着暗器手法出千恰好被青州来的探子发现了,才落得这个下场。
常生的低调不得不说救了常拜一命,在探子顺着找到他家的时候,闻到风声的秀红已经带着常拜搬家了。
为了维持家里的生活费用,常拜第一次想到了赌博。
这一赌就一发不可收拾。
马港是一座赌城,大街小巷都有着棋牌馆,麻将馆,气派的赌场活像座宫殿。
在马港,赌技高超的赌徒也备受尊重,每年大大小小的赌场都会组织比赛,其中的常客们便被冠以各种各样的称号。
常拜想到了和父亲一样的事,用家传的暗器手法出千,只是更巧妙,更隐蔽。他从小馆子开始,一直把马港的街头巷尾杀了个对穿。
而这,仅仅用了三年。
一时间,大家疯传一个自称“赌王”的天才少年横空出世出世,没人知道他叫什么,来自哪里,大家只知道三年来,没听说他输过。
十六岁,常拜收到了马港最大的皇家赌场的私人邀请,“赌王”称号的正主就坐镇这家赌场。
这是马港成千上万赌徒一辈子都难以得到的荣誉。
这场赌局几乎使得马港万人空巷,贵宾场内只有几个公证人和少数的精英,大部分人连外场都进不去,但也把赌场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次对赌及其后的各种事件整整占了报纸一个多星期的头条。坊间的各种传闻更是铺天盖地,有的说他们其实是在场内比武,也有人说他亲眼看到他们一边拼内力一边赌,也有人说他们的赌局整整持续了一整天不分胜负。其实那只是因为他在门口一厢情愿地站了那么久而已。
常拜和赌王只赌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