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勃,对不起。”列侬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
迪伦根本没当回事,“约翰,你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发作一次。”
64
基隆对这两只无头苍蝇来说,也是一样的陌生,不同的是似乎离希望近了一点。两个人在街上四处张望,想找到一条去港口的路。
“我们冲着有海风的方向走。”列侬原地转了一圈,肯定地说,“是这个方向。”
“等一下。约翰,你听,有人唱歌。”
“鲍勃,我在1969年就没心情听别人唱歌了。”
“不,他在唱埃尔维斯的《温柔地爱我》。”
列侬揉了揉耳朵,四处张望了一下,“在哪里?”
“天桥上。”
“我们走吧。”列侬显得不耐烦。
“等我两分钟,我上去看看。”迪伦说着便上了天桥。列侬没办法,只好跟着他一起上来。天桥上确实有个年轻人抱着一把吉他在唱歌,面前放着一只帽子,帽子里面有一些零钱。迪伦站在这个年轻人面前听着,唱完《温柔地爱我》,年轻人又唱了一首《再见,爱情》《泉水中的三个硬币》。
迪伦蹲下,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零钱,放进帽子里。
“谢谢。”年轻人点了点头。
“你从哪里学的这些歌曲?”迪伦问。
“广播里。”
“你唱得不错。”
“你也来一首。”年轻人把吉他递给了迪伦。
“你叫什么?”迪伦问。
“刘文正。你呢?”
“我叫罗伯特。”
迪伦抱着吉他,回头看了一眼列侬,做了个鬼脸,“我听到了一首歌,唱给你。Oh yeah,I’ll tell you something,I think you’ll understand,When I say that something,I wanna hold your hand……”
“你唱得太难听了。” 刘文正说,“你们还会什么歌曲,有没有比较悲惨的?”
“唱悲惨的歌曲,会有人给你钱吗?”迪伦问。
“如果他们感觉不到悲惨,会给钱吗?”
“也是,我想想,有一首歌谣,你听过没有?”迪伦开始唱:
Laura and Tommy were lovers
He wanted to give her everything
Flowers,presents and most of all,a wedding ring
He saw a sign for a stock car race
A thousand dollar prize it read
He couldn’t get Laura on the phone
So to her mother Tommy said
Tell Laura I love her,tell Laura I need her
Tell Laura I may be late
I’ve something to do,that can not wait
“故事很悲惨。”刘文正说。
“你每天都在这里吗?”
“这是我的地盘,如果你想卖唱,请离这远儿一点。”
“我不会唱歌。”
“你这嗓子没人给你钱。”
列侬见迪伦打开话匣子跟这个年轻人聊起来,便在后面踢了他一脚,迪伦像是突然想起了一件正事,问刘文正,“你知道基隆港口在哪里?”
年轻人指了指右前方,“往那个方向,一直走就到了。”
“明天我来跟你唱歌。再见。”迪伦说完便和列侬下了天桥。
“你真要跟那个乞丐唱歌?”
“为什么不呢?”
“我会给当地电台打一个电话,说摇滚歌星鲍勃·迪伦现在在大街上与一个乞丐举办演唱会。”
“这样会有媒体来报道,我们就可以巡回演唱,一定要安排到中国大陆演出,你也加入进来好吗?”
“你刚才唱《我想握住你的手》的时候我真想把你从天桥上踢下去。”
两个人按照刘文正指的方向,走了很长一段路,到了基隆港。他们在港口转悠了半天,毫无斩获。迪伦说:“我们这样纯粹是浪费时间,除非我们想偷渡。”
65
第二天吃完早饭,迪伦说:“我要去上班了。”
“你不会是去找那个乞丐吧?”
“对。你也可以去。”
“我没兴趣。”
“如果你想找我,可以到那个天桥上,门票五美元一张。”
迪伦说完转身出去了。他知道,在这里无所事事还不如给自己找点乐子,没有任何身份证明就意味寸步难行,他不想整天看着列侬那张愁云惨淡的脸。和列侬不同,迪伦从来没有对未来失望过,最初,他对去中国参加什么革命毫无兴趣,现在,他反而相信,他一定能去中国,列侬太把革命当回事。迪伦根本没有把发生的任何事情当回事。在孤岛上待了五年之后,他把绝望磨没了,剩下的全都是希望。
“你还真来了?”刘文正对迪伦的出现感到很惊讶。
“我是个守信用的人。”
“对了,我把你昨天教我的歌改成中文了,叫《告诉罗拉我爱她》,它变成中文一样押韵。”
刘文正一边说一边调着吉他弦,漫不经心地问迪伦:“你是从哪里来的?”
迪伦看了看四周,故意作出神秘状,贴近刘文正的耳朵说:“大陆那边。”
刘文正一惊,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那你是‘共匪’。”
“‘共匪’?你们这么称呼我们?”
“你来台湾做什么?搞破坏还是当间谍?”
“教你唱歌。”
刘文正乐了,“那你不是‘共匪’,那边的人连饭都吃不上,怎么还会唱歌呢?”然后他打量了一下迪伦,好像昨天根本没见过他一样,“你是从美国来的。”
“为什么?”
“美国口音。”
迪伦想从刘文正这里了解到一些关于基隆港口的事情,可刘文正除了对唱歌之外的事情都没兴趣,他知道的和自己知道的差不多。
连续几天,迪伦都会来找刘文正,列侬急得要命,滞留的滋味是很难受的。
“鲍勃,你还去见那个乞丐?”
“是的,我们真的要开演唱会了。”
“你是个知道怎么生活的人。”
“你是个浪漫的人,浪漫的人不需要懂得生活。”
“我倒想看看你是怎么现实的。”这次列侬很主动地跟着迪伦去天桥,大概是一个人无聊憋坏了。而且他也好奇迪伦是怎么跟一个乞丐混在一起的。
当两个人爬上天桥的时候,眼前的场景让他们惊呆了。
“上帝!鲍勃,你看这也太现实了。”
他们看到的场景是,有两个人把刘文正按倒在地又踢又打,吉他弦已经崩断,零钱撒得到处都是。刘文正抱着头痛苦地在地上挣扎。
迪伦立刻冲了上去,边跑边喊:“住手!”
两个人收住了手脚,抬起头,见来了一个外国人,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指着迪伦说:“少管闲事!”
迪伦没管那人,走到跟前准备把刘文正从地上扶起来,没想到那人上去就给迪伦一拳,迪伦没有防备,被打了一个趔趄。
列侬也跑了过来,“你们为什么这么粗暴?”
那俩人听不懂列侬在说什么,大声嚷嚷:“滚开!滚开!”
迪伦再次走到近前,去扶刘文正,那人抬腿便向迪伦踢去。这次迪伦
有防备,闪身躲开。另一个人扑上来从后面把迪伦抱住,列侬见状,也立刻扑上去与其中一人厮打起来,天桥上立刻乱作一团。混乱中,列侬抓起地上的吉他,狠狠地朝对方脑袋砸去,“砰”的一声,那人被砸倒在地。列侬一不做二不休,转过身朝另一个人砸去,又是“砰”的一声,手里的吉他被砸碎了,那人捂着头倒在地上。
“你们为什么要打人?”迪伦质问躺在地上的一个人。
列侬把刘文正扶起来,“他们为什么打你?”
“他们一直在这里欺负人。”刘文正一边擦着血一边说。
列侬冲上去又朝地上的那个人踢了两脚,边踢边骂。另一个人挣扎着要起来,列侬又冲过去朝他拼命地踢起来。而且,列侬越踢越起劲,地上的人哀号着满地打滚。
迪伦被列侬的疯狂惊呆了,自认识列侬以来,还没见他如此暴力过,他像一头扑住了羚羊的猎豹,想在羚羊挣扎时用最残忍的方式致对方于死地。
“约翰,约翰,行啦。”迪伦喊。
列侬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反而更加疯狂了。
“警察来了。”刘文正说。
迪伦看到,警察从天桥两侧朝上面冲来。
“约翰,快跑,警察来了。”迪伦冲上前去拉列侬。
“别管我,别管我。”列侬更加疯狂。
警察迅速从两边合拢过来,把他们包围在中间。这时,列侬才住手,他抬起头,冲着警察喊:“来吧,来抓我吧,我是从大陆过来的。”迪伦明白,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他们被带上了警车。列侬笑着说:“鲍勃,我们终于要去中国大陆了。”
迪伦冲列侬使了个鬼脸。他看着列侬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一脸横肉,蓬乱的头发,眼神中充满了杀气,迪伦觉得有些好笑,列侬心里积郁了多年的怨气今天总算全都释放出来了。
“约翰,你是好样的。”
“不许说话!”警察呵斥道。
列侬冲警察喊:“我们只是从大陆到台湾旅游,有人在街头打人,你们警察为什么不管?”
警察急了,指着列侬说:“住口!”
迪伦看着这个警察,他脸上的横肉比列侬的还多还夸张,上嘴唇右侧有一处很重的伤疤,这更加突出了他的凶相。
66
列侬被带进了审讯室。警察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坐下。
“你叫什么名字?”警察问。
“我——”列侬打了一个磕绊,他马上想到,他们一定会问迪伦,他知道,迪伦肯定不会说出他的真名字,但是迪伦会编造一个什么名字,他不知道。这怎么办?
“你叫什么名字?”警察提高了嗓门。
“我叫约翰。”
“全名。”
“毛约翰。”列侬不知道从哪里冒出这么一个名字,他知道的中国人可能就只有毛泽东。
“从哪里来的?”
“中国大陆。”
“你的同伙叫什么名字?”
“罗伯特。”列侬这一路上听到的就是迪伦告诉人们他叫罗伯特,至于他姓什么,他从来没说过。
“全名。”
“嗯,罗伯特·齐默尔曼。”这是迪伦出道之前的真名字,列侬能想到的就是这个,但愿迪伦自己也这么说。
“你多大年纪?”
“三十六。”
“你同伙多大年纪?”
“三十五。”列侬头上的汗下来了,再问下去,估计就会出破绽。
“什么时间到台湾的?”
列侬又卡住了,如果时间说的和迪伦对不上,可怎么办?早知道被抓进来应该和他事先合一遍台词。
“一周前。”
“来台湾做什么?”
“旅游观光。”
“你们是怎么来到台湾的?”
“坐飞机。”
“什么航空公司?什么航班?”
“不记得了。”
“你要老实交代,听见没有?不然对你没好处。”
“是的。”列侬的底气明显越来越不足。
“从大陆什么地方来的?”
“广州。”
“是跟你同伙一起来的?”
“是的。”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十年前。”这些问题对列侬来说都是致命的,但凡迪伦的回答跟他有一个不一致,就完蛋了。干脆他也不想那么多了。反正只要咬定来自大陆,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为什么在天桥上打人?”
“那两个家伙欺负那个年轻人,我看不惯,就打了他们。”列侬把当时打人的经过说了一遍。说完后,列侬被带了出去。
警察又把迪伦带了进来。
“你叫什么名字?”警察问。
“罗伯特·齐默尔曼。”
“从哪里来的?”
“中国大陆。”
“你的同伙叫什么名字?”
“叫——”迪伦愣了一下,心里暗骂,这个该死的约翰,也不知道你给自己起了什么鬼名字,管他呢,他随口而出:“毛约翰。”他觉得这个名字很符合列侬的心理,他崇拜毛泽东,而且这个名字听上去很中国。
“你多大年纪?”
“三十五。”
“你同伙多大年纪?”
“三十六。”
“什么时间到台湾的?”
迪伦愣了一下,想了想,假装在数日子,“嗯,应该是一周之前,对,一周之前。”
“来台湾做什么?”
“旅游观光。”
“你们是怎么来到台湾的?”
“坐飞机。”
“什么航空公司?什么航班?”
“不记得了。”
“从大陆什么地方来的?”
“北京。”
“是跟你同伙一起来的?”
迪伦觉得警察这句话肯定是在跟他核实什么,现在只能碰运气了,他点了点头:“是的。”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十五年前。”
“说说在街上打人的事情吧。”
“那两个家伙欺负一个年轻人,我们就揍了他们。”
“你是怎么打的?”
迪伦把列侬怎么下手打的经过揽到自己身上叙述了一遍。他怕警察不相信,还抬起手说:“刚才我的手不小心都打疼了。”迪伦之所以这么强调自己打人,是他怕列侬把所有责任都担下来,甚至那两个被打的家伙和那个年轻人都会作证,而他一口咬定自己打人,至少可以和列侬承担相同的责任,不然的话,他没什么事儿,列侬可能会被关起来。
警察看着迪伦,连上露出了微笑,这微笑代表着一种得意,代表着他们合谋的失败。他用钢笔轻轻敲着桌面,慢条斯理地说:“你真是从大陆过来的?”
“是的。”
“你应该知道,台湾和大陆没有通航,你怎么能坐飞机过来?”
迪伦哪里知道两岸之间没有通航,看来编砸了。
“你要想清楚,如果我们无法确认你的身份,罪名可能会更重。”
“我们的确是从大陆来的。”
“先别这么肯定,你们会为这句话付出代价的。”
在经过几番审问之后,两个人一口咬定是从大陆来的,但是两个人交代的具体细节几乎完全对不上,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们俩是从哪里来的,警方对此毫无办法。最后,警方调出了半年以来入境外籍人员档案,也没有发现任何与他们有关的记录,平白无故从地上长出了两个人,让警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警方分析,这两个人咬定是从大陆过来的,事实上他们对大陆一无所知。可见,他们一直在撒谎,无法以外患罪定刑。三个月后,警方对他们宣布:免罪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