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佑非常开心,忙前忙后,晚上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迪伦看着饭菜,感叹道:“这些天就没正经吃过一顿饭,太好了。”
“去看台北故宫了吗?”罗大佑问。
“没有。”迪伦摇摇头。
“阳明山去了吧?”
“没有。”
“淡水老街和西门町总该去了吧?”
“也没有。”
罗大佑笑了:“那你们去台北干什么?”
“我们在找Teresa,一直在找,根本没时间去玩。”迪伦说。
罗大佑放下筷子:“这么长时间你们就一直在干这个?”
71
在鹿港待到第三天,列侬就开始烦躁了。两个人没事便跑到海边,一坐就是半天,俩人已经没什么办法了,迪伦很清楚,这次是一点点往绝路上走,搞不好,会连累罗大佑。
夕阳渐渐贴近了海平面,天边一片灿烂,柔红的阳光照在他们的脸上,让他们的表情显得格外凝重,列侬望着满天晚霞,真的很美,可他无心去享受这样的美景,这一路上,他看到的美景数不胜数,但是从来没有在他的大脑里形成印迹。
“鲍勃,很多美好的东西就在我们身边,可我们都忽略了。我们的脑袋里总会想像出另一种美好的东西,并且去追求它。当你得到它,会失去你本来就拥有的更多美好的东西,这是为什么?”
“贪婪。”
两个人垂头丧气地回到了罗大佑家,一进门,见罗大佑坐在客厅里等着他们。见他们俩进来,罗大佑站起身,说:“你们回来了,摇滚歌星约翰·列侬和鲍勃·迪伦先生。”
俩人一怔。
“坐下吧,别紧张,你们的一切我都知道了。”
俩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心坐下。罗大佑拿起一张报纸递给了列侬,“你们看看吧。”
列侬翻开报纸,一张巨大的照片上是列侬和迪伦在游行抗议队伍中。
“这是美联社提供的照片。”罗大佑说,“原来你们去参加抗议活动了,你们来台湾就是为了这个?”
“对不起,你误会了。”列侬说,“我们是想去大陆。我们,我们只是被卷入了这场运动当中。”
“这下全世界都知道我们在干什么了,在狗仔队到来之前我们必须离开台湾。”迪伦看着报纸说。
“希望我们没给你带来什么麻烦。”列侬心存愧疚地对罗大佑说。
“也没什么,如果我把你们交给警察局,会得到一笔赏钱。”
“那就把我们交出去吧。”
“在把你们交出去之前,我要搞清楚你们的经历,报纸上说,你们失踪好几年了,突然在台湾现身。难道你们真的加入到大陆特务组织了?”
“事实上我们一直想去大陆,但一直没有到达那里。”列侬说。
“我们本来差一个小时就到大陆了,是那架该死的飞机把我们扔到这里的。”迪伦说,“飞机是从菲律宾飞往大陆的,途中被劫持了,可能劫持后机组跟劫机者发生了冲突,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们也不知道,然后就掉下来了。”
“你们来台湾的方式很摇滚。”罗大佑笑着说,“你们去大陆到底干什么?开演唱会?”
“像我们前几天在高雄那样,革命。”
“你们过不去。在台湾,那些当年过来的人都想回去,骨肉分离,都回不去,你们两个外国人,从这里只能回到你们的国家。不过我很高兴能用这样的方式认识两个摇滚歌星。”
“应该说是你救了我们的命。”列侬说。
“可你们还想去送死。好,我成全你们,把你们送到对面的大陆。”
“你不是在跟我们开玩笑?”列侬站了起来。
“没有,我的船可以绕台湾跑一圈,去大陆没有任何问题,但这得碰运气,如果有风的话,我们会葬身海底。你们是愿意坐飞机回国还是坐船去大陆?”
“当然是去大陆。”列侬激动地说。
“这才是我们的终点站。”迪伦说。
罗大佑看了一眼手表,“如果顺利的话,明天这个时候,你们的双脚下面踩的是我们魂牵梦绕的大陆土地。”
“大佑,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帮助我们?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只有坏处。明天中午,我们出发。”
俩人愣愣地站在那里,他们有点不相信,多年费尽周折无法实现的目标在罗大佑看来易如反掌。
罗大佑见他们半信半疑,说:“如果他们有一天在我这里抓到你们,我也会跟着倒霉,如果我现在让你们离开这里,你们一出门就会被抓住。惟一的办法就是把你们送到大陆。我遇到你们的时候,你们其实是两条已经不存在的生命,那架飞机上的人无一生还,就让这个事实继续下去吧。最重要的是,在我看来这是一单不错的买卖。”
“鲍勃,他说得挺真诚的,要不我们相信他一次?”列侬抑制不住激动地说。
72
中午时分,三个人上了船。罗大佑观察了一下,说:“今天海上无风,你们很幸运。”
“你是不是经常去那边?”列侬问。
“从来没有,不过帮过别人走私,我不能上岸。”
“多长时间能到?”
“晚上八九点钟。你们最好现在去休息一下,到了那边,美元不通用,没有酒店,没有地方洗脸,在英国多舒服,非出来受这份罪。”
“我不能去睡觉,我要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直到我走上那片土地。”海风把列侬本来就一直蓬乱的头发吹得更乱了,飞舞的头发挡不住他眼中流露出的热望。
“鲍勃,我们现在开始倒计时。”
迪伦把列侬拉到一边,小声说:“约翰,别高兴太早,我总觉得罗大佑这个人有点奇怪。”
列侬脸上一紧:“为什么上船之前你不告诉我?现在我们只能听他摆布了。”
“别紧张,约翰,你是个容易相信别人的人,我是个不容易相信别人的人。”
“现在到底是相信他还是不相信他?”
迪伦望了一眼头顶,说:“听天由命。”
“鲍勃,你是个乐观的人。”
“我是根据你的状态来决定自己是乐观还是悲观。”
船走了几个小时后,天色暗下来了,冰冷的海风吹得人有些受不了,列侬说话都有些哆嗦,迪伦把列侬拉进了船舱。
“大佑,没有人查我们吗?”迪伦有点疑虑,两岸之间这么紧张,一条船怎么可以旁若无人地开到对面去,中间一定会过几道关卡,即便是海上,也不可能这么顺利。
“再往前开,可能会碰上共军。”
“如果碰上了怎么办?”
“把他们的五星红旗挂起来,我们平时打渔都这样。他们到我们这边也会挂青天白日旗。”
迪伦听完,心里稍微踏实一些,又回到座位上。
“我们吃点东西吧,下一顿饭你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吃呢。”
三个人简单地吃完晚饭,天彻底黑下来了,除了船上一点微弱光亮,四面一片漆黑,列侬一次次站起来,跑到甲板上张望,他又开始兴奋了。迪伦则一直看表,他估摸着船差不多该靠岸了。
列侬在无数次进出船舱之后,终于兴奋地喊了起来:“鲍勃,看,灯火,我看到陆地了。”
迪伦也跑到甲板上,远处,灯火时隐时现,随着渔船向前移近,灯火越来越清晰。迪伦似乎闻到了一种奇特的味道,像是从那边飘过来的,他如释重负,狠狠地伸了一个懒腰,他想对着黑夜高喊,把内心的各种郁闷抒发出来。他从目测距离来看,最多半个小时就可以靠岸了,他很紧张,心里在祷告,可千万别出岔子了。
列侬趴在栏杆边上,一动不动,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即使渔船在海浪中摇曳颠簸起伏,列侬也依然像一尊雕像一样,几乎是镶嵌在船上的一部分。从他决定来中国那一刻,就像恨不得能一步踩到中国的土地上,他曾经有无数次想像,当他走下飞机,看到无数的红卫兵在迎接他。没想到,他会是以这种方式进入的。这个愿望在经历了曲曲折折就要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竟然没有任何感觉。他说不清楚此时是有意克制自己内心的激动还是他真的无法兴奋起来。
“你们可以准备上岸了。”罗大佑提醒他们,然后关闭了发动机和船上所有光源,让船靠着惯性朝岸边驶去。
列侬和迪伦收拾好东西,再次来到甲板上,这里很黑,隐隐约约能看到前面是一个海滩,船很缓慢地搁浅在一片沙滩上。
“我只能把你们放在这里,这里没有人,上岸之后就靠你们自己了。”罗大佑一边抛锚一边说。
迪伦走上近前,拍了拍罗大佑的肩膀,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递给罗大佑:“这是双份的。”
列侬走过来,紧紧拥抱住罗大佑,半晌不语。“大佑,谢谢你,这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刻。”列侬声音颤抖。
两个人转身下船,刚走没两步,迪伦好像想起了什么,便转过头,跑回船上,他把包打开,翻了半天,拿出一摞东西递给了罗大佑。
“这是我出的唱片,在台湾买的,送给你做个纪念。”
罗大佑接过唱片,“谢谢你。”
“希望将来你也能去唱歌。”
“我不会写歌,也不会唱歌,但我会认真听你的唱片。”
“写歌很简单,把你要写的写出来,读起来是诗,唱出来是歌。”
“读起来是诗,唱出来是歌。我懂了。”
“还有,我买了很多邓丽君的磁带,要不要送给你?”
“这个你留着吧,我们那边到处都是,你在大陆一定会很无聊,她的歌正好解闷。”
迪伦下了船,他们两人站在岸上,向罗大佑挥着手,船开始向后面退去,慢慢地,慢慢地,那一点点的灯火消失在黑夜中。
73
陆地上一片漆黑,黑得让他们甚至不敢往前迈一步,两个人只能慢慢摸索着往前挪动。
“约翰,我们不要再往前走了,天亮了再说。”
“在这里?”
“对。”
“鬼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最糟糕的结果是罗大佑把我们丢到台湾东海岸。”
此时已是入冬时节,冰冷的海风吹得他们都快透了,路上还不觉得,有亢奋在抵御着寒冷,现在再亢奋也架不住海风没遮没拦地吹,像是抽在他们脸上和身上,刺骨地疼。两个人找了半天,总算找到一个避风之处,坐了下来。
迪伦点上一支烟,借着火光看了一下手表:“到天亮还有五个小时,够受的。”
“哦,鲍勃,我想起来了。”列侬把包打开,“我这里有衣服。”
迪伦点燃打火机,借着微弱的火光,迪伦看见列侬从包里拿出两件绿军装,“我们现在有资格把这套衣服穿上了。”
“这是什么?”
“红卫兵都穿这个。”
“约翰,真有你的,哪搞来的?”
“在基隆的一家裁缝店。”
“他们居然敢给你做这样的衣服?”
“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那个店主说:‘这么难看的衣服,你怎么穿出去?’”
“哈哈,确实不太好看,但穿上很精神。”
“这是皮带。”列侬说完,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这可是正宗伦敦货。”
“这是什么?”
“红袖章,这东西我一直带在身上,我们的护身符,你把它戴在胳膊上,中国人就知道我们是朋友了。”说完,列侬把一个红袖章递给迪伦。
迪伦把红袖章系在胳膊上,然后系上皮带,点燃打火机,在列侬跟前展示了一下,“约翰,我看上去还像那么回事吧?”
“鲍勃,如果你有一天登台演出,就穿这身。你把打火机往上一点,哦,你的红袖章戴反了。”
“反了吗?”
“反了。”
“汉字对我来说,怎么看都一样。”
列侬上前把红袖章解了下来,倒换了一下,“记住,从你的角度看,应该是这样。不然,他们看到你就知道你是个冒牌货。”列侬边说边把红袖章重新给迪伦戴上。
“还别说,穿上这身衣服,暖和多了。”迪伦依然打着寒战说。
“我现在是心里比身体更暖和了。”
一件单衣的御寒效果是有限的,没一会儿,两个人便又嚷嚷冷。
“约翰,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在温暖的地方生活,现在这么冷,我可真有点怀念马来西亚的那座孤岛了,阳光、海滩、蓝天。”
“那里真是世外桃源,我们都是野人。不过,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做好面对任何艰苦生活的准备,我们已经成为正式革命者,现在不是旅游度假了。”列侬指着红袖章说。
“我只是个机会主义者,甚至连机会主义者都不是,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我们从一出生开始就身不由己,只是上帝让我们临时管理一下自己的
生命。”
“好了,鲍勃,我们该振奋点,还记得我们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吗?是伍德斯托克音乐节结束之后,我们在路上走了多少年了,我已经记不清了,之前还有吉姆、詹尼斯、吉米,但是他们都不在了,他们能跟我们走到今天该多好,我很怀念他们,他们是为革命付出了生命,你一直跟我坚持下来了。我想到过放弃,都是你帮助我战胜了自己,让我们终于来到中国,这经历太神奇了。我们出发的时候还年轻,还在意气用事,现在我们都成熟了。我朝思暮想的中国,我来了,我来加入你们了,我是一个革命者了,这就是我要做的。”列侬把双手伸向夜空,越说越激动,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激动的,列侬的声音始终在颤抖。
“可是,约翰……”
“不要可是,这只是开始,我们不是淘金者,也不是探险家,我们是革命者,我们站在革命的土地上……”列侬说不下去了,他跪在地上,放声大哭。“我他妈这是为了什么?我为什么要来到这里?鲍勃,你告诉我,为此我失去了太多,你知道吗……”